洛阳红-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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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你会做出最好的决定。”红衣女子起身,信手捻来,便是一把竹笛。
“不如我来为你吹一曲吧,曲尽,你就去做该做的事吧。”
若只能无情,那么,这该是最好的装扮。
但愿最后我真能离去,随著我这身宽大的僧袍,翩翩无所恋。
依然清俊的眉眼,在看见所欲见到的紫衣倩影时,仍闪过一丝复杂。
然而此刻,他如故的,也只剩下了眉态与眼神了——
“癞痢头、抓破疣……”一连串恶毒的童谣,稚嫩童音伴随尖锐硬底的石头,他用这肉身臭囊,忍受这世上最天真的孩童对他最薄情的惩罚。
满头的坑洞脓痂血痕,隐约透露出的戒疤,看上去他的形貌让路人也不忍再看一眼,只是这不忍,却不是源于同情的心肠,而是一种极度的厌恶,让人觉得再多看恐怕会把上一餐吃的食物都呕出来了,所以赶紧别过头。
于他长了满脸的脓包——只要是在僧衣圈围的范围之外,脓疡散布。
他的身上也一直飘出一股如腐尸般的气味来,比厨房里放了几个月没吃的腐烂水果还糟糕。若是家里有亲人去世,曾经在下葬之后又开棺的,就会知道这气味有多熟悉。
小孩子掩著鼻,却又不懂得体谅别人的难堪,见和尚打不还手,便聚集了更多孩童向他丢掷石头,既是厌恶,也是好玩。
“没有人教过你们不能这样对人的吗?”
一声娇斥,清亮却不失威仪。
他又抬头,看见他所眷恋的紫色衣影,去而复返。
这几日他在红妆阁外化缘,是为了等侯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向她开口,只是目送她离去。
他的戒疤、他的僧袍、他的木钵,都在向他宣告一种宁谧,他想要等到自己的心够定。她却主动来了。
她从地上捡起了石块,“如果大姐姐也拿这些石头往你们身上砸,你们说……
会不会很痛呢?“
聚众为恶的孩童见有大人出头,把石头往地上一扔,掉头就跑。
她叹一口气,转而向那和尚微笑,“你还好吧?需要我扶你去看大夫吗?”
魏紫竟似乎闻不到他身上恶臭的气味,脸色丝毫没有鄙夷,趋前接过他手臂扶他站起,只是小心地避开了他的伤口,怕他痛疼。
“多谢施主,不过贫僧铁骨烂皮,不值得大夫的医药。”
“你这么说就错了,能够生而为人是一种福份,怎么能够轻贱自己呢?再说,你任由那些孩童打骂而不还手,对他们也不是真好,他们不以此为恶,将来也就不会懂得尊重别人……”
“施主以善为念,也以理为执,贫僧该向你学习这份心肠。”
“善?”魏紫听见这个字,半分苦笑,“是师父谦虚。我才不是一个善人。”
说罢,她有几分失神地转身举步——
“施主,我看你身姿、腑骨都非寻常,看上去是入错了世、红尘之外人。”
“我?”魏紫心头一疑,难道是墨欢被毁,她的五术竟已薄弱至此,连一个寻常和尚都能看出她的来历?“师父说笑了。”
“入错世不打紧,好比和尚我也常常想得不够而做错事,还好总有像施主这样的善心人给我劝告,教我法门之道啊。”
魏紫并不回答,和尚的脚步比魏紫快了些,寻隙偷觑她的脸色。她平静而麻木的脸上没有喜怒表情。
除了眼底深深的落寞……
他心一揪!寻思著想再说些什么,魏紫却忽然停下脚步。
“师父,若无其它事,我想你我就此分道吧。”语气冷淡。
“我看施主眉目之间夹杂阴郁之气,想必近日有许多不顺心。若有什么不可解之事,不妨说出,或许可净心。”
“净心?”她嗤笑了起来,有些轻蔑,“若世间事说了皆可净心,那为恶之人又有何惧?”
“回头是岸。若真知道自己犯了错,悔过都不算太晚。”他定睛看她,目光炯炯,“况且是施主呢,方才你见义勇为,古道心肠可见一般。你有这样的侠义之情,又何必为了心中——”
“我说了,我并不是什么善心之人。”她打断,不想再听这类大道理,让她想起了心中那人,“什么侠义之情,只是一时侧隐之心罢了。在你面前的,不过是个青楼倚身卖笑的女子,我想你我不适合再谈下去了,师父。”
她刻意强调了两人的身分,希望他自动离开。不等他回答,便又举步向前,此回更是加快了脚步。
怎奈他仍是跨步跟上。
“施主,你我萍水相逢即是有缘,青楼女子又如何呢?自古以来,让世人欣赏的青楼奇女子也不在少数。我瞧你的言行举止,绝非什么大恶之人,纵有错事,应也是无心或误会所致吧?你又何苦执著于自己曾犯的错呢?”
“是吗?你就为了我方才斥退了那群孩童,便认定我是个好人吗?”她忽然想起姚黄,他好像也曾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在那个清冷的夜。窗外月色正美,他们就著烛光,说了一整夜故事。
她依在他膝上,残温仍在,如今又如何?
她相信了他,后来换得什么?
魏紫笑,不带感情,“如果我告诉你——我杀过人,而且是不少人,你怎么想?你还会认为我是一个好人吗?”
“杀人有许多理由。上匪强盗杀人,清官也杀人。好人坏人,由的是心,方寸之间的一个念头。”
“心?我早已没有心……”她有些失神,“没有心的人,怎么分辨?”
她望向他,和尚满身脓包血痕,教人不忍卒睹。全身上下的溃烂,更是吸引了不少苍蝇嗡嗡绕著飞。
但那清澈的眼,却不由得让她想起一个人;他也有著同样神情,他总是那么诚恳,至情至理的把她再一次击得遍体鳞伤。
眼前这人,大概也是如此吧?世人说的总是好听,但若叫他们遇见真正的问题绝对是这样,都是这样!
“我不是好人,也不是坏人。”她忽然微笑开口,像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我不是人。”
“啊?”他一楞,没想到魏紫会对一个陌生人承认这个——
“我是个妖怪,专门吸取男人精气的牡丹妖怪。”她把他的惊讶解释成害怕与下信,心中冷冷一笑,“你不信?你看,我还能用妖法医好你满身脓包——”
她纤指一动。
如同痂熟当落一般,布满他身的脓疡逐渐乾涸、剥落,归还他原本相貌。
这不是他的预期。
他望著自己乾净的手臂,楞楞地说不出话来。
“如何?平生第一次碰见妖怪?”魏紫冷笑道。
和尚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生为异类,并不是你的选择、你的过错。众生临世,皆有佛陀的慈悲存在。”
“是吗?那么我想,它一定是漏过我了,我可不懂什么慈悲。”这和尚居然能如此冷静,魏紫不禁重新审视。
“施主方才为贫僧医痂,虽说是为了证实施主的身分,实际上也是施主的慈悲之举,不忍心见贫僧如此落拓。”
“哼!偏执的和尚,你尽管相信你心中的真理好了!”
“贫僧法号正是破执。”
“你——”魏紫心情原就不佳,不愿再耗费更多的力气与和尚争辩,她转身就走。步伐如风,法踏五行。
待到一处山中古刹,魏紫的脚步才又缓和下来。山中清幽之地,弃绝人烟。
她踱步于这山景之间,脑海中混乱地交织著千百年前她与姚黄、千百年间她与药儿……猛一回头,竟又是那张即使已经除去脓痂也不能称上好看的脸孔。
“和尚……”
“施主果然深具佛根之性,即使是野地闲游,也能与佛寺相逢。”破执和尚双掌合十,呼念佛号。
魏紫心中更是惊疑!这和尚并非寻常人,竞能追上她的步伐。或许真是个入世的修行者,有几年的道行。她下答腔,迳自走进破败的古刹,就著一堵墙随意落座。破执见状,也盘腿禅坐下来。
两人闭目静修,之间不言不语,任凭沉默侵蚀,直到透过窗棂照进古刹里的光线逐渐昏黄黯淡。魏紫这才开口了。
“令师叫你『破执』,这片心意算是枉费了。你还是在走反路。”
“家师寄望贫僧所破之执,乃是红尘束缚。倘若择善,偶尔固执,家师应当是不会反对的。有劳施主挂心了。”
魏紫嗤笑一声作为回答,“和尚,我问你,杀人算不算是一种罪业?”
“算。众生皆有性灵,强凌弱,法所苛责。”
“不过我很少动刀杀人,我通常勾他们的魂、摄他们的魄,和尚你怕不怕?”
“施主仍知道省视,并非恶执难返,贫僧不怕。”
“你也不过是初次见我,如何知道我的真面目?你根本没见过我杀人。”
“贫僧相信施主善根未泯。”
魏紫听见这话,竟不由自主地感到脸颊上的湿热。她楞楞地说:“他不相信,她也不相信……为什么你竟可以这样没有理由地信赖我?”和尚闻言,心中一阵剠辣。“其实我根本没有取那穆执里的真阳?但是她不给我机会说明啊。多年姐妹,竟是如此凉薄……”
他听她自言自语,心头一颤!他不晓得此事,两人别后,药儿令她伤心了吗?
她纤弱的肩膀微微颤抖,他努力压抑心中的妄念,妄想给她更多的温暖。
寒鸦凄切;单衣对晚。
第八章
晚景萧疏,暮霭沉沉。
他看著她的泪眼,终是无语。惊讶于她呢喃所吐露的字句,竞能深刻撼动他到此的初衷。
贫僧相信施主善根未泯……
言犹在耳,听起来圆润而稳重。而自己真的相信了吗?
“妖道的心肠……哈哈!是啊,我是妖道的心肠。”她突然自故自地笑起来,瞥向他的眼神闪过一丝腥红,“他才是对的。不只是他,还有她……他们该是最知解我的人啊……如果他们都这么说,那我又何必徒负虚名呢?哈哈……哈哈哈!”
她忽地站起,决绝的声音随风飘来:“又该是我为恶的时候,我岂可辜负!”
倒抽一口气,“施主!”他跟著起身,行走如风。不避嫌地,在门前一把揽住她的手,揽住她骨子里的坚决。
没有犹豫地,只想留住她,听她心情。让她倾诉也好,泄恨也罢。
隔著衣袖,迫切想感觉出她的温度。
魏紫眼神迷离,片刻才回过神来。
“哼。”她冷笑一声,望向他抓著她的手。修长的手指,弯曲的关节,紧紧。
他意识到她的目光,霎时放开她,退开几步,拉开礼法应有的距离。
殊不知此举让她眼底的烈焰顿时嘲弄地向他燃烧,“说什么相信呢?你还是怕了。”
“我……”闻言一楞。怕?
是啊,他是怕。怕她躇蹋自己,怕她日后又要后悔。
她认为他怕什么?怕她伤害自己?
古刹外月娘初上,蒙胧地映照著两人的轮廓。他虽样貌不好,但柔和的脸庞不知怎地一再让她想起那个他——
还有他的沉默,像极了他。该说话的时候总是不说……
见他仍是无语,魏紫心头火更炽!
“我对你说过我不是什么好人,你偏要纠缠!什么择善固执,什么善根未泯,都是谎言!”她沉著声,愤怒使她颤抖。为什么她要一直重复这些相同的话?“我最恨的就是你这样的人,明明什么都不信,偏要拿那套假道学来显示自己高贵的情操。说到底,都是骗子一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