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天下-第8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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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可以得到所有未曾得到过的美好,随心所欲地生活。这样,你可以有机会发现自己想要什么,什么能让你快乐。只要你觉得能够补偿过去那些凄苦,就好。就算世上有果报,让我偿付。”
太后带着震骇的神情望着深泓,即使是她这样的女子,此时此刻也不知该说什么。
“母后,这一年,你过得好么?”
太后没有回答,眉目间漾起温柔。“真傻……”她说,“为什么不许一个更难实现的愿望?”
“世上有比让你这样的女人感到快乐更难的事情吗?”
“有的。譬如,让你自己无忧无虑地过一年。”太后安详地回答。
深泓想要苦笑,结果只露出令人心痛的难过。“我们都知道,那不是无可能,而是不可以。史上也有过绰号‘无愁天子’的皇帝。可是,天子无愁,天下就该发愁了。”他深吸口气,又说,“相比之下,我宁愿希求你不必在我面前谦卑地自称为‘妾’。我也不想再把你称为‘娘娘’,仿佛你和那些没有生我一场的妃嫔毫无差别。我想把生养我的女人叫做‘母后’——唯有站在皇朝之巅,这才能实现,那么我就让它实现,哪怕只有一年。”
“唉……唉……”太后说不出话,连叹了两声,抬起手,用手背抚过深泓的脸庞,“这一年很好,最好的就是这一刻。我得到了我想要的,在最圆满时戛然而止……”她说着,绽放出优雅的笑容,欣慰地叹息:“唉,吾儿!”
她的手垂下的那一刻,深泓也把头低下,仿佛追逐她最后的温暖。
谁也没有看到年轻皇帝的表情,那个距离他最近的宫女们猜测:太后拭去了皇帝脸颊上的眼泪。但谁也说不清这猜测是否是真的。
谁也没有见过皇帝的眼泪,即使在他母亲死后。但无人怀疑他的孝心。他是那么悲恸,让所有人明白:真正的悲伤,已经不需要眼泪来点缀。
太后丧期过后,若星成为丹茜宫新主人的那天,握住她夫君的手,郑重地说:“陛下,请节哀——还有妾在。”
深泓浅浅地笑了一下。如果她认为自己能够完全取代上一位主人,那她就是不明白康豫太后对深泓而言意味着什么。
她是最亲的亲人,最令人尊敬的老师,最精明的谋士和最坚强的盟友。
“是呀。还有你在。”深泓拥抱若星。
太医说太后的死因是体内郁结了多年的残毒突发。这解释听起来很可信,深泓没有道理再去怀疑谁。
同一天,深泓还见到了芳鸾。她虽是琚夫人,可一直都是太后的心腹。这天她来拜见皇后,像是与深泓不期而遇,居然说了同样的话:“陛下若有差遣,琚府那边,有妾在。”这便是认了深泓作为新的主君。
深泓“哦”一声,产生一种隐约的错觉。
再晚些时候,潘公公也来说了相似的话。
深泓那种感觉越来越强烈,第二天上朝时,他沉默地俯瞰文武百官:每看到一个,脑海中就想起他母亲对此人的评价。她目光犀利,看人极准。她留给他的亲信全部在前列,她担心不能对他誓死效忠的人,不知何时从朝堂上消失……深泓不由自主地无声笑了——他母亲留给他一个井井有条的世界。她为深泓找了可以替代她的良师益友,谋士和盟友。
深泓想到这里,险些在他们面前落下眼泪,好在及时止住。
她唯一没有找到的替代,就是他最亲的亲人。
她为深泓找到了若星,据说与她年轻时很相似的女人。可深泓明白,丹茜宫再也不可能有她那样的主人。
慈明六年,无论怎样看都不是一个好年景。
六月的最后一夜,连绵数日的大雨终于止息,圆月重现夜空,光彻人间。
深泓坐在高阁之中,透过如水的月色眺望丹茜宫。安静的宫殿不久前失去主人,此刻了无生气地沉默着。
“好亮的月光!”他随口说了一句,“不知预示着什么。”
“月中兔与蟾蜍骤然不见,是缺失中宫的缘故,应当速立皇后。”跪在不远处的芳鸾木然接口,“陛下明天就会听到星官这样说。”
深泓呵地笑一声,亲手关上窗。
“那么,来说说你所知的那些名媛。”
芳鸾有条不紊地说:“素氏七家,只有三家有达到适婚之年却未出嫁的女儿。一是东平郡王家的六小姐,二是南安郡王家的十一小姐,三是威武将军家的二小姐。”
“是什么样的人?”
芳鸾略为沉吟,说:“南安郡王家的十一小姐与晏云宫的选女同年而生,早些年订了婚,因此不在选女之列。可惜尚未出嫁,对方就战死西陲,因此她至今留在闺中。这位小姐才情极高,数年前她兄长刊刻的集子当中,那一篇佚名的点睛之作实出自她手下。性情方面,据说较为严苛,不仅自律极严,待人也是求全责备。”
“另外两位呢?”
芳鸾犹豫一下,说:“威武将军家的二小姐……曾经去相府走动过几次,令妾印象颇深。”
深泓坐在窗边喝茶,等她继续说下去。
“言谈举止,心思眼色,性格态度……无论怎样看,简直像是康豫太后。”芳鸾深深叹了口气。“她生的年份不对,人又聪明好强,因此耽搁至今也未嫁出去。”
深泓的手托着茶碗停在空中不动,半晌才问:“东平郡王家的那位呢?她是你的义女,该不会差吧。”
芳鸾笑笑,“素盈也是生早了一点。样貌自是没话说,性情也还好,向来谨言慎行,规规矩矩的。只是自小在家中不受宠爱,过去在宫里呆过一段时日,过得也颇为不顺,如今难免怯懦多疑,自怜自哀。”
听起来似乎是个无力抗争的女人。深泓放下茶碗,缓缓说:“那么,琚相将要保荐的,必是这一位了。”
芳鸾没有做声,算是默认。“陛下若是另有心意,妾不妨在宰相那边旁敲侧击……”
“不必。这一位听起来不错。”深泓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当然是选那个最懦弱的。”
说罢,他留意到芳鸾的神色,一挑眉,示意她有话就说。
“陛下……变了。”
深泓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是啊,谁不会变呢?
他曾经认为,唯有像他母亲那样的女人,才能成为冠绝古今的完美皇后。他现在仍然完完全全地崇拜母亲,但也明白一个道理:素氏太特殊,这家族的女性一旦成为皇后就有能力干预朝政,翻云覆雨。一个正常的皇帝,绝不能忍受自己的皇后在政治上大施拳脚、扬眉吐气。他的父皇并非翻脸无情的男人,只是一个正常的帝王,所以伪装温婉的怀敏皇后能坐上后位,而康豫太后当不了皇后,只能当太后。
他也只是那样一个帝王,他可以允许一个女人分享至尊的荣耀,但不想再看一个女人希图干涉他的皇权。
宰相也不会保举一个有野心褫夺皇权的女人,那样的女人不会受他的操控。
深泓这样想着,有点同情那个叫做素盈的女人。这感觉让他略微诧异——他还以为,他早就忘记要如何同情一个出身素氏的女人。毕竟,这家族里的女性只需要步步高升,不需要同情。除非别人的同情对她们有利。
那时他绝对没有想到,他对这女人的判断,几乎完全错。
药香袅袅,深泓从短暂的迷寐中醒来。
透过静止不动的珠帘,他看见皇后素盈坐在不远处的书案边,案上是各种奏章。她早已熟知他醒来时的动静,分毫不差地在他望向她时,向他微微一笑,亲手端了清水走到他身边。
深泓起身的一瞬,头又刺痛。他不由得心寒……沉梦,沉梦……终于,他还是没有躲过。他的母亲拖了十一年,他又能拖到几时?
喝过水,他恍恍惚惚地问素盈:“奏章里说些什么?”
素盈一怔,婉转回答:“妾不知。”
“坐在旁边,也没有看几眼吗?”深泓取笑道:“你哥哥就要被缚送回京领罪,你不好奇大臣们对此事怎么议论?”
素盈用丝绢拭去他腮边的水渍,安然道:“陛下需要妾知道时,自然会让妾知道。”
深泓深深注视她一眼,又仰面躺下,飘忽地说:“你这样……很好。”
才说完,他就迷迷糊糊地沉入梦境。
梦里的他坐在朝堂之上,身边侧立的女人仿佛是母亲。她站着的身姿比坐在宝座上的他更高,挡住了日光,把他完全笼入阴影。深泓心里不大情愿,努力去看她的脸,见她脸上是他最熟悉的笑容。
“所以我说,最圆满的结局,就是在圆满时戛然而止。”她说,“你会永远崇敬我,因为我在适当的时候放手死去……”
深泓正想要张口说些什么,她渐渐蹲下身,跪在他身边。阳光这时能照在她脸上,深泓看清了——不是母亲,是若星。
她抚摸着他的御座,喃喃着说:“如果我一直活下去,分享你的国家,你会怎么对我?”
深泓摸了摸她的脸,用手托住她冰冷的脸庞,仔细一看,原来是素盈。他笑着说:“你敢那样做,我会像对待若星那样对你。”说罢,忽然不知自己是梦是醒,是说了梦话,还是真的面对她。
素盈忽然向他灿烂地笑了,深泓恼恨自己竟分不清此刻是梦中还是现实。既然素盈笑得仿佛梦境,他也索性当这是幻中对话。
她娇嗔:“身体变成这样了,脾气也变得凶起来。说得好像真要把妾怎么样似的。”
他笑得泰然自若:“不怕的话,你尽管来试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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