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神-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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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觉地走出石头巷子,一盏嗤嗤作响的瓦斯灯在前边迎接他,他奔向了那灯火,就像投奔光明的飞蛾。
一个馄饨担子热气腾腾在瓦斯灯光圈里。他看到炉子里的炭火放射着金黄的光芒,听到燃烧的木炭僻啪作响,看到炸裂出的火星,嗅到散发出焦豆的香气,还听到馄饨在锅中翻滚的声音,更嗅到它们勾魂摄魄的味道。他想不起自己有多长时间没有吃东西了。胃肠绞动,发出咕噜噜的鸣叫;双腿酸软,支持不住身体;浑身哆嗦,额头上汗珠密布。他瘫倒在馄饨担子前。
卖馄饨的老汉拉住他的胳膊,把他拖起来。他说:
“老大爷,我要吃馄饨。”
老汉把他安顿在一个“马扎子”上坐下,端一碗馄饨过来。他接了碗、勺,不知凉热,片刻工夫,便吃喝干净。一碗下肚,饥饿感更深。连续四碗灌下去,似乎还不饱,但一低头时,一只馄饨便从胃里返上来。
“还吃吗?”老汉问。
“不吃了,多少钱?”
“您就别问了,”老汉用怜悯的目光看看他,说,“如果手头方便,就给我四分钱;手头不方便,就算我老汉请客。”
侦察员的自尊心受到了巨大的伤害,他幻想着衣袋里能有一张百元大票,崭新的,边角锋利,像小刀一样,手指一弹波波响,甩给那老汉,轻蔑地看他一眼,转身便走,嘴里吹着呼哨,哨声如利刃,划破茫茫无边的暗夜,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让他终生难忘。但侦察员口袋里没有一文钱。他在吞咽馄饨时就吞咽下了尴尬与狼狈。馄饨一个接一个地涌上来,他咀嚼了它们再咽下去,现在他才品尝到馄饨的味道。他悲哀地想到:我变成了反刍动物。他愤怒地想起偷走了自己的钱包、手表、打火机、证件、剃须刀的鱼鳞小妖,想起油头粉面的金刚钻,想起性格乖戾的女司机,想起大名赫赫的余一尺,想起余一尺,想起余一尺时女司机结实、丰满的肉体便横陈在眼前,绿色的邪火又燃烧起来。他赶快把自己从危险的回忆中解救出来,使自己面对着吃了人家馄饨无钱付账的狼狈境地。只要四分钱,简直像奚落叫花子一样。一文钱难住了英雄好汉。摸遍了口袋没有一分钱。裤衩和背心悬挂在女司机家的枝形吊灯上,从她家里出来形同逃窜。寒冷的夜气侵入骨缝。万般无奈他掏出了手枪,轻轻地放在一只白瓷青花碗里。钢蓝色的手枪在碗里放射光芒。他说:
“老大爷,我是省里来的侦察员,碰上了坏人,抢去了财物,只余下一把手枪,手枪可以证明我不是混吃白食的人。”
老汉慌忙弯下腰,双手捧着盛枪的碗,连声说:
“好汉,好汉,您能来吃馄饨是老汉的造化,快收起您的家什,俺害怕。”
丁钩儿拿过枪,说:
“老汉,你只要四分钱,是你早就看出我不名一文;你看出我不名一文还煮馄饨给我吃你并不情愿;忍受你的误会我也不情愿。这样吧,我给你留下个姓名地址,碰到难处时你可去找我——有笔吗?”
“老汉是个卖馄饨的粗人,大字不识,哪来什么笔?”老汉道,“领导,好领导;长官,好长官,俺第一眼看到您就知道您是大人物,微服私访来了,体察民情来了,老汉不要您留姓名地址,只求您老人家放老汉一条生路。”
丁钩儿苦笑一声,道:
“微服私访个屁!体察民情泡屎!我是世界上的头号倒霉鬼。这馄饨我不能白吃你的,这样吧——”
他拍了一下手枪,抽出弹匣,抠出一颗金光闪闪的子弹,递给老汉,说:
“送给你做个纪念。”
老汉连连摆着手,说:
“不敢呐,不敢呐,首长,几碗烂馄饨,算得了什么?碰上您这大仁大义的人,是小老儿三辈子前修下的福气,不敢呐,不敢……”
侦察员不愿让他无穷无尽地哆嗦下去,抓住他摇晃的手,硬把那颗子弹拍进去。他感到老汉的手烫得像火炭一样。
这时候背后一声冷笑响起,宛若猫头鹰在墓碑上鸣叫,吓得他撮肩缩颈,下面又窜出一股尿。
“好一个侦察员!”他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说,“分明是个越狱逃出的罪犯!”
他战战兢兢地背转身,看到粗大的法国梧桐树干下,站着一位身披破旧军大衣的干瘦老汉。他双手端着一支双筒猎枪,身边蹲着一只遍体虎纹的长毛大狗,它不动声色地蹲着,双目炯炯,如同两道激光,显示出大将风度,狗比人更让侦察员胆寒。
“丘大爷,把您老人家惊动了……”卖馄饨老汉低声下气地说。
“刘四,我说你多少遍了,不许可你在这儿摆摊子,你偏要在这摆摊子!”
“丘大爷,惹您生气了,家里穷,老闺女要学费,没法子,为子女做马牛,闹市不敢去,被人抓住罚款,罚一次半个月挣不回来……”
丘大爷晃晃猎枪,严厉地说:“你,把枪扔过来!”
丁钩儿乖乖地把手枪扔到丘大爷脚下。
“举起手来!”丘大爷命令着。
丁钩儿缓缓地举起手。他看到被卖馄饨老汉称为丘大爷的瘦老头一手平端着猎枪,腾出另一只手——双腿弯曲,上身保持着随时可以射击的姿势——把那支“六九”式公安手枪捡起来。瘦老头丘大爷掂量着那支手枪,鄙夷地说:“一支破橹子!”丁钩儿抓紧机会奉承道:“听这话您是个玩枪的行家里手。”瘦老头脸上顿时焕发出煜煜的光彩,嗓门拔高,沙哑高亢,富有感染力量:“你算是说对了,老子玩过的枪,没有三十支也有五十支,捷克式、汉阳造、俄式花机关、汤姆式、九连珠……这是长的;短的有德造大镜面、西班牙大腰鼓、日本王八匣子,鸡腿匣子左轮子,狗牌橹子枪牌橹子马牌橹子,这枪,”他把丁钩儿的枪往空中一抛,又伸手接住,动作敏捷,手爪准确,与他的年龄不大相称。他头颅奇长。细眼鹰钩鼻,没有眉毛,也没有胡须,满脸皱纹,面色乌黑,如同一节在炭窑里烧过的树干。“这枪,”他轻蔑地说,“是娘们儿的玩艺儿!”侦察员不冷不热地说,“这枪准头还不错。”瘦老头端详了一下手中的枪,颇有把握地说,“十米之内准头不错,十米之外屁用不管。”丁钩儿道:“老大爷,真有你的。”瘦老头把丁钩儿的手枪插进腰里,哼了一声。
馄饨老汉说:
“丘大爷是老革命,咱酒国市烈士陵园管理处处长。”
丁钩儿说:
“怪不得呢!”
“你是干什么的?”老革命问。
“我是省检察院的侦察员。”
“你的证件呢?”
“被小偷偷去了。”
“我看你像个逃犯!”
“是像个逃犯,但我不是逃犯。”
“怎么证明你不是逃犯?”
“你可以给你们市委书记、市长、公安局长、检察长打电话,问他们知不知道一个名叫丁钩儿的高级侦察员。”
“高级侦察员?”老革命嘻嘻地笑着说:“有你这熊样的高级侦察员吗?”
“我栽在一个女人手里,”丁钩儿说。他本来想自嘲一句,没想到话一出口竟引起了绞心的痛苦,他不由自主地蹲在馄饨摊子前,用血迹斑斑的拳头捶打着血迹斑斑的额头,声嘶力竭地喊首,“我栽在一个女人手里,栽在一个和侏儒睡觉的女人手里……”
老革命走过来,用冰凉的枪口戳戳丁钩儿的脊梁,大声说:
“你给我滚起来!”
丁钩儿站起来,泪眼婆娑地看着老革命那颗乌黑的长头,好像他乡遇到了故交,也像部下见到了首长,更像儿子重逢了亲爹——他感情冲动地抱住老革命的腿,哭着说:“老前辈,我窝囊啊,我竟栽在这样一个女人手里……”
老革命抓住丁钩儿的衣领,把他提拎起来,两只闪烁着鳞光的小眼,死死盯着他,约有半袋烟工夫,然后,啐了一口,从腰里摸出手枪,扔在他面前,转过身去,一声不吭,摇摇晃晃地走了。黄毛大狗跟随着他,同样一声不吭,狗毛上挑着一些水珠,亮晶晶的,宛若粒粒珍珠。
卖馄饨老头把那颗金光闪闪的子弹放在他的枪旁,匆匆忙忙收拾了担子,关掉瓦斯灯,担起担子,一声不吭地走了。
丁钩儿僵在黑暗中,目送着人影消逝。远处有昏暗的灯光像鬼火一样闪烁;头上,法国梧桐的庞大树冠,阻碍着千万颗雨滴,沙沙沙一片响,人走灯灭,树上的响声被放大了许多倍。他六神无主地爬起来,没忘记摸起枪弹。空气又冷又潮,周身疼痛难捱,置身陌生市井,仿佛末日来临。
老革命那两只恶狠狠的眼睛里,隐藏着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丁钩儿产生了对他倾诉衷肠的愿望。是什么力量,在短短的时间内,把一个吃钢丝屙弹簧的男子汉变成了一条丢魂落魄的癞皮狗?难道一个相貌平平的女司机会有这么大的力量?不可能,把全部责任推到一个女人头上是不公道的,这里边定有奥妙,而这个率狗夜巡的老人就是洞察所有奥妙的人,他那颗长长的头颅里,积蓄着丰富的智慧。丁钩儿决定去找老革命。
丁钩儿挪动着僵硬的腿脚,朝着老人与狗逝去的方向。他听到遥远里有夜行列车通过铁桥的声音,钢铁撞击,铿铿锵锵,增添着夜的深沉与神秘。道路起伏,一个大下坡,他蹲着哧溜下去。抬头看到一盏路灯,照着一堆碎砖头,砖头上白茫茫,似乎蒙上了一层霜。又走了几步,一个古老的大门口出现在侧面。门楼垛子上,亮着一盏电灯,照着花格子大铁门,照着挂在门楼垛子上的白漆木牌,照着牌上的红漆大字:酒国市烈士陵园。他扑上去抓住门的铁棍,像囚犯一样,铁棍粘手,揭掉了手上的皮。黄毛大狗咆哮着扑上来,他没有退缩。老革命沙哑、高亢的嗓门在门垛子后边响起,震慑住大黄狗不叫不跳垂头摆尾巴。老革命闪出身来,猎枪挎在肩上,大衣上的黄铜扣子威风凛凛。
“你想干什么?”他严厉地问。
丁钩儿吸溜着鼻子,用哭腔说:
“老前辈,我真的是省里派来的侦察员。”
“你来干什么?”
“调查一桩重大案件。”
“什么重大案件?”
“酒国市一些灭绝人性的干部烹食婴儿案件!”
“我毙了他们!”老革命怒吼着。
“老革命别发火,让我进去慢慢说。”
老革命打开大门上的一扇小门,说:
“钻进来吧!”
丁钩儿犹豫了一下,因为他看到小门的边角上,挂着一缕缕黄色的细毛。
“你想不想进来?”
丁钩儿一哈腰钻了进来。
“你们这些饭桶,哪里能比得上我的狗?”
跟随着老革命,丁钩儿进了大门左侧的传达室。他想起了市郊罗山煤矿的传达室,罗山煤矿守门人那一头狗毛似的乱发在他的脑海里浮现着。
传达室里灯光明亮,墙壁雪白,一铺火炕占去了房间一半。炕头上立着一堵与坑同宽的墙,墙外垒着一个灶,灶上支着一口锅。灶里插着松木劈柴,火光很旺,松脂味很香。
老革命摘下猎枪挂在墙上,脱掉大衣扔在炕上,搓搓手,说:“烧劈柴,睡火炕,这是我的特殊化,”他看着丁钩儿问,“我革命几十年,拳大的疤落了七八个,搞这点特殊化应该不应该?”
丁钩儿沉浸在融融暖意里,睡意朦胧地说:
“应该,太应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