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骤雨-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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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军’插翅也飞不过来了,除非起义,投降,或是做俘虏,他们别想过来了。”
刘德山抽一口烟,点一点头说:“嗯哪,做俘虏,还能过来,咱们还能收容他。”
萧队长又说:“在后方,卧底胡子也抠出来了。明敌人,暗胡子,都收拾得不大离了。往后咱们干啥呢?”全会场男女齐声答应道:“生产。”
萧队长应道:“嗯哪,生产。”
妇女里头,有人笑了,坐在她们旁边的老孙头问道:“笑啥?”
一个妇女说:“笑萧队长也学会咱们口音了。”
老孙头说:“那有啥稀罕?吃这边的水,口音就变。”
萧队长接着说道:“你们正开调整土地的会,这回要好好地分。这回分了不重分。地分好了,政府就要发地照。咱们庄稼院,地是根本。这回谁也不让谁,男女大小,都要劈到可心地,韩老五、李桂荣和半拉国民党不用你们操心了。咱们打发他们到县里去。现在分地吧。我提议咱们成立一个评议委员会。土地可不比衣裳,地分不好,是要影响生产的。”说完,萧队长走到外边,打发张景瑞带着介绍信,带五个民兵,押送韩老五、李桂荣和张富英上县。
萧队长打发他们走后,他又回来,坐在角落里,听大伙评地。人们三五成堆地议论。郭全海叫道:“大伙别吵吵,先推评议。”
老头队里一个人说道:“我推老孙头。”
刘德山媳妇说:“我推白大嫂子。”
老初从板凳上跳起来说道:“分地大事,尽推些老头妇女当评议还行?”
刘德山媳妇说:“别看白大嫂子是个妇女,可比你爷们能干。早先她年年给地主薅草,哪一块地,她不熟悉?”
老孙头站起身来,用手指掸掸衣上的尘土说道:“白大嫂子行,咱可不行。”
众人说道:“别客气。”
老孙头不睬他们的话,光顾说道:“咱推一个人,这人大伙都认识,咱们屯子里的头把手,是咱们的头行人,要不是他,韩老五还抓不住呢。”
小猪倌在炕上叫道:“不用你说了,郭主任,咱们都拥护。”
往后,又有人提到李大个子和老初。李大个子又提到刘德山,引起大伙的议论。
老初说:“他是中农,怎么能行呢?”
李大个子说:“他可是跟咱们一个心眼。这回上前方,看到咱们军队,他心就变了。咱们这屯子里的地,数他顶熟悉,哪块是涝地①;哪块地旱涝保收;哪块地好年成打多少粮;哪块地在哪一年涨过大水,钓过大鱼,他都清楚。”
①容易被雨水淹没的土地。
大家又碰到个难题,到底能不能请中农来做评议?许多眼睛瞅着萧队长。萧队长起来说道:“要问中农愿不愿意把自己的地打烂重分。”
刘德山说:“可以。”
老初问道:“光说‘可以’,倒是乐不乐意呢?”
刘德山半晌不吱声,萧队长知道他不大乐意,就说:“这事慢慢再说吧。”
会议进行着,讨论往年分地的情形。萧队长随便挑个地主问大伙:“你们说,唐抓子的地都献出来了吗?”
刘德山对地主的地最熟悉,他反问一句:“唐抓子献了多少地?”
郭全海回答:“九十六垧。”
刘德山摇头:“他不止这些。”刘德山说着,又在心里默算一下子,说道:“他有一百二十来垧地。”
萧队长听到这儿,插进来说:“照你说,他隐瞒地了?”
刘德山说:“嗯哪,准有黑地。”
萧队长跟大伙提出了黑地的问题,给大伙讨论。妇女组里,刘桂兰站起来说:“怨不得头年我给唐抓子薅草,一根垄老半天也薅不完。”萧队长吃惊地问道:“头年他还叫工夫薅草?”
刘桂兰说:“可不是咋的?一根垄那么老长,一垧地那么老大,三天薅不完,要是没有隐瞒不报的黑地,我就不信。”
白大嫂子也说,她给杜善人薅草,也是一样。给地主们打过短工、薅过草的妇女们都起来证明地主除开留的地,还有黑地,自己种不完,还是叫工夫,还是剥削人。检讨起来,往年因为地情不明,干部没经验,分地真是二五眼①。
①马虎,差劲,不行。
往年没收韩家的地以后,各家地主,都献地了,但都献远地,献坏地,少献地。给自己留的是好地、近地,而且留得多。加上隐瞒不报的黑地,地主依然是地主,还是暗暗把地租出去,吃租子,或是零碎叫工夫,剥削着劳金。
贫雇农里头,除了自己不敢要地的人家,其他各户分到的地,又坏、又远、又少、又分散。老田头分一垧地,劈做两块。一块是黄土包子地,在西门外;一块是好地,在北门外的黄泥河子的北边,送粪拉庄稼,得蹚水过河。老孙头往年不说不敢要地,实际不敢要,随便人家分块地,又不好好地侍弄,打的粮食不够吃。这时候,萧队长问他:“你地好不好?”
老孙头回答:“咋不好呢?种啥长啥。”
老初也起来说道:“我家的地顶近的一块,也在五里外,铲趟不上,不长庄稼,净长苣荬菜①。”
①一种易长的野草,嫩的还能吃。
听到这些话,萧队长和郭全海合计,叫大伙多开几次会,多提意见。今年形势好,家家想要地,分地比分浮还要热闹。个个说话,家家争地。分地的办法,大伙一致公议,两头打乱重分,依照《中国土地法大纲》,地主的地全部没收,不留地,再按照他应得的数,分他一份。中农原则上不动。在这点上,起了争论,有的说中农地不动,就不好分。顶好中农也打乱,再分给他地,不叫他吃亏,他原来是百年不用粪的地,还是给他这样的地,只是地方变动,好叫大伙打乱重分,分得匀匀的。萧队长瞅瞅刘德山,瞅他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吱,老初扯起大嗓门问道:“老刘你怎么样?打乱行不行?”
萧队长却补充着说:“老刘你有困难,不愿意,也只管说。”
刘德山慢条斯理地说道:“萧队长要不叫说,我也不说。我家那块月芽地①,是我老人成年溜辈摔汗珠子,苦挣下来的,侍弄多年,地性摸熟了。地南头还连着一块坟茔地,我大爷、爹、妈,都埋在那儿,跟自己地连着在一块,清明扫个墓,上个坟唔的,也比较方便。”
①形似新月的土地。
还没有听他说完,老初气得满脸通红地叫道:“你是什么封建脑瓜子?地换地,有进无出,你还不换,滚你的蛋!”
刘德山瞅着萧队长、郭全海都在,胆子大些,不怕老初,反驳道:“我也是农会会员,你能叫我滚?”
老初气得红脸粗脖地跳了起来:“你是什么农?才刚划回来,就抖起来了。才出一回担架,就摆谱了:”我也是农会会员‘,往年躲在茅楼里的是谁呀?“刘德山听到老初揭他的底,慌忙笑着说道:”往年斗争韩老六,我躲在茅楼里头是不假,那是我的大臭根。如今我算往前迈步了。萧队长又说,贫雇中农是骨肉至亲,我才敢说话。大伙要不叫说,我就不说,要不让我参加这个会,我就走。“
老初拦住他说道:“不用你走,我走。”
大伙叽叽嘈嘈议论着,有的同情老刘,有的支持老初。吵吵嚷嚷,谁说的话也听不准。郭全海连忙站起来说道:“都不能走,大伙别吵了,听萧队长说话。”
老孙头也站起来说道:“谁要再吱声,谁就是坏蛋的亲戚,王八的本家,韩老六的小舅子。”
人们冷丁不吱声。但不是听了老孙头的话,而是看到人堆里冒出个头来,那是萧队长。他站在板凳上说道:“同志们,朋友们,听我说一句,咱们共产党的政策,毛主席的方针,是坚决地团结中农。中农和贫雇农是骨肉至亲。咱们一起打江山,一块坐江山,一道走上新民主主义社会。老刘的地,不乐意打乱,咱们就不动他的。这屯子的地,刘德山没有一块不熟。他又会归除,咱们欢迎他参加打地。”说到这儿,萧队长自己首先鼓掌,屋子里四方八面都鼓起掌来。萧队长又说:“今儿会开到这疙疸。”关于老初,萧队长一句没有说,但老初还是不乐意,噘着嘴巴子。会后,萧队长留着他不走,跟他谈政策,直谈到三星晌午。
第二天,天气还是冷,下着桃花雪。打地的人分成四组,每一个粗,有两个抻绳子的,一个约尺杆的,一个找边界的,一个记账的,还有一个是会归除打算盘的人。寒风呼呼地刮着。人们脚踩着湿雪,脚片子都冻木了,手冷得伸不出袖筒。人们不怕冷,还是跟着看丈地。每一个组后尾,都跟一大帮子人。老田头和老孙头的劲头比年轻人还足。老田头说:“丈地是大事,一点不能错。大伙瞧着,谁也不能行私弊。这回平分地,不比往年,这回是给咱们安家业,扎富根的。往年由人家丈地,杨老疙疸、张富英,不跟咱们一个心,分地都是二五眼,也怨咱们自己,分到哪算哪。这回可得好好地瞧着。”
人们用铁绳子约地的时候,大风把铁绳刮歪,老孙头在一旁叫道:“加小心呀,别叫绳抻歪歪了,一歪就差两根垄。”五天工夫,地打完了。再五天工夫,地分好了。比往年慎重。人分等,地不分等。个人要,互相比,大伙评。个人要,就重,比方南门外韩老六家那块百年不用粪的平川地,要的有三家,三家争不清,就比一比:比生活,比历史,比根底,比功劳。这么一比,就分出上下,解决问题。但也有弊病。疵毛①的家伙,叽叽嘈嘈,争个不休。问题难解决。大伙正比得热热烘烘,郭全海低着头,在抽烟。老孙头一向认定他是郭全海的心腹朋友,怕他吃亏,替他着忙,走到他身边,低声地说:“郭主任你要哪块地,得说呀,张口三分利,你要不说,分上坏地,怎么娶媳妇,养小子?”
①调皮。
郭全海没有吱声。他的念头,和老孙头的想法是不相同的。他寻思他负责这屯子工作,把这屯子工作搞好了,人人分了可心地,个人还愁啥?大伙都好,他也会好。他是共产党员,萧队长对他说过,共产党员就得多想人家的事,少打自己的算盘,他觉得有理。他一向就是这样:自己的事,他马马虎虎,全屯的事,他就想着是他个人的事一样。老孙头却想的不同,他想着:南门外的那块抹斜地,百年不用粪,他寻思他自己是要不到手的,老初这汉子和张景瑞那小子,都不会让他。他寻思着这一块地,与其落在不知谁的手,宁可叫郭全海领着。郭全海是他对心眼的朋友,又随和,又大方,他帮他争到这块好地,往后上他地里劈穗青苞米,还能不让?寻思到这,他跳上炕沿,大声叫道:“别吵了,听郭主任要地。”
大伙听到郭主任要地,一下都不吱声了。老头队的人说:“先尽他要,咱们比苦、比功劳,谁家也比不过他。”
郭全海噙着小蓝玉嘴烟袋,没有吱声,老孙头忙代他说:“他要南门外韩老六家那块抹斜地。”
郭全海坐着不动弹,说道:“别听他瞎说,你们先分。”
人们说啥也要把这块抹斜地分一垧给郭全海。郭全海回想起来,他在韩家吃劳金,在这块地上甩的汗珠也不少,这一垧地,侍弄得好,黄闪闪的苞米,能打十石,交完大租子,两个人吃穿不完,他知道这是大伙的好意,平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