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骤雨-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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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吗还不走?”
李兰英笑道:“我留下来,帮你烧火煮饭,你下地回来,也有热饭吃,不行吗?”
侯长腿还是骂道:“扯淡,别罗嗦了,快滚吧。”越骂嗓门越小了。
李兰英带笑接过话来说:“地主娘们也是不一心,有好有赖,有的帮地主,有的向穷人。我娘家也是庄稼底子,我兄弟还吃过劳金呢,那年爹拉下唐家饥荒还不起,把我送上唐家做押头的呀。”
侯长腿顶她:“瞎编啥呀?谁不知道你娘家是个小富农,还是姓富?”女人连忙娇媚地笑道:“姓富?到了你家,不就姓穷了?”
“别罗嗦了,还是走吧,天不早了。”
李兰英听侯长腿语气温和些了,就笑着说道:“我不走了,我怕。”
“怕啥?”
“怕张三呀。”
“外头月亮照得明明亮亮的,你怕啥?”
李兰英露出可怜的讨好的样子笑着撒赖说:“反正我是不走的了,你爱怎么的,就怎么的。你要不让我睡炕上,我躺地下好不好?”
侯长腿听到这,好大一会没有再说话,心里冷丁觉得这女人也是怪可怜的了,宁可躺地下,撵也撵不走,这么大冷天,地下乍凉乍凉的,怎么能躺呢?一种同情心,冲淡他对地主家里人的仇恨之心了。他心软了。偷眼瞅瞅她的半新不旧的青布棉袍子和她的挂笑的脸面,他寻思道:“好男不跟妇女斗,伸手不打笑脸人。”随即叹口气,语气随和地说道:“唉,你这么撒赖,可叫我咋办?”
娘们马溜嘻嘻地笑着接口,说道:“有啥不好办的呢?炕这么大,你躺炕头,咱躺炕梢,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天一放亮就走了,不碍你事。”
赶到天亮,她没有走。往后一径没有走。消息一下传遍全屯了。全屯的劳动男女,都骂开来了,连中农也骂。有人提议不许侯长腿再到农会来,有人说他比杨老疙疸还坏十倍。比号大会第四天,提到他的名,全场轰动,到后来不是比号,而是整他了。人们七嘴八舌地骂他,追他,连主席团也压制不住。说话的人,同时好几个,分不清哪一句话是谁说出来的。
“侯长腿,你姓穷,还是姓富?”
侯长腿来不及吱声,身后又飞来一句:“你是不是穷人长了个富心?”
侯长腿来不及答话,左边一个说:“你向地主投降了?”
侯长腿还没有听清,右边又轰起来了:“你穷不起了?”
张景瑞走到他跟前,说道:“谁是敌人,谁是自己,咋如今还认不清呀?两口子挺近乎的,有啥话不对她说?咱们开会还能叫你参加?家有个地主娘们,你是不是成了敌人?”
老初的大嗓门说道:“你往家抱狼,久后生个孩子,也是狼种。”
老孙头也挤到跟前,眯住左眼道:“多少年你等了,这两天就熬不住了?你算是给她拐带走了。”
侯长腿见是老孙头,就不怕他,忙分辩道:“她找到我门上来的,怎么说是她拐带了我呢?”
老孙头笑着说道:“她上你家,能和你一条心?久后生个孩子,算是贫雇农呀,还算是地主?他长大要斗地主,他妈不让怎么办?”张景瑞却说:“那还用挂心?等到他孩子长大,地主早没了。”
老孙头说:“没有地主,也没有美蒋反动派不成?”
老初说:“美蒋反动派也不会有了。”
老孙头晃一晃脑瓜:“也还是不行。总归不一心,你要吃酸,她要吃辣,你嫌炕热,她嫌炕凉,你要赶车,她要摆船,怎么也闹不一块堆。怎么能行呢?要我宁死也不要。”
张景瑞说道:“说啥风凉话?我看你要没老伴,娶得比他还快呢。”老初又把话转到侯长腿身上:“老侯你要有出息,快把李兰英撵走,要不价,就按地主办。”
侯长腿两手放到胸口上说道:“穷哥们兄弟们,李兰英是她自己到我家来的,她在我家,烧火,煮饭,铡草,喂猪,顶个半拉子,我就收留了她。”老初打断他的话:“先别说这些,你倒是捧不撵吧?”
萧队长站起来说道:“让他说完,老侯,你说你的吧。”
老侯又说:“我今年四十六岁。”
老孙头插嘴:“你还算年轻,我今年五十一,过年五十二,干活赶车还是个顶个。”
萧队长说:“别打岔,让老侯说。”
老侯叹口气,抬起头来说:“我老侯扛二十六年大活,腰都累折了,也没混上个媳妇。爹妈在世的时候,年年给我说媳妇,年年说不成。扛大活年吃年穿都捞不上,谁家姑娘乐意跟我遭罪呀?打二十起说亲,到今年,二十六年了,还是跑腿子。记得有一回,保媒的说妥一门亲,姑娘家姓张,是个贫农,他爹对保媒的说:”那小子行,黑脖溜粗的,长个好个子,还长个好心,活也好,轻重拿得起。家穷一点,我姑娘跟他也不能受罪。你叫他爹送两个布来,咱们小门对小户,也不计较他彩礼。‘爹乐得蹦高,着忙去张罗钱买布,上杜善人家说情贷钱,说来说去都不行,杜善人脸上挂着笑,接待我的爹,说道:“对不起,屯邻家好事,理应帮忙,正赶巧,这几年艰难,年成不好,花销又多,如今别说两个布的钱,一尺布的钱,也拿不出。’我爹说:”您家拿出两个布的钱,不过是牛去一毛,仓去一粟呀,却是成全咱们小子一辈子的好事了。‘怎么说,杜善人也是不借,那门亲事就这样黄了。女家老人也说得有理,不收你彩礼,姑娘衣裳总得做一身,不能露着肉来拜天地呀。兄弟姐妹们,在旧社会,穷人娶媳妇,那真是空中的雁,水底的鱼,捞不着的呀,穷人的姑娘也不能许配穷人。“侯长腿说到这儿,停了一下。用手背擦擦眼窝。跟着,妇女组里,好像也有人哭泣。那是刘桂兰。她想起她爹也是拉下杜家的饥荒,拿她作押头,送给杜家作童养媳的。听到侯长腿的话,她同情他,又可怜自己,她忍不住,哭出声来了。坐在她边上的赵大嫂子也拿袖子擦擦自己的眼窝。侯长腿又说:”别哭,姐妹们,听我说完,老跑腿子那个罪呀,说也说不清,衣裳破了没人补,雪一化,就光脚丫子!“
一个跑腿子的应声说道:“跑腿子一个人,下地回来,累得直不起腰来,还得烧火,要不,饭是凉的,炕是凉的,连心都凉透。”
侯长腿接着说道:“我打定主意,当绝户头了。我死以后,没人给爹妈扫坟、上供,也不能怨我。”
张景瑞插嘴:“你这才是封建呢,死都死了,上供不上供,还不都一样?”侯长腿又说道:“到如今翻了身,彩礼也备办得起了。可是你瞅瞅,鬓角长了白毛了,”他取下狗皮帽子,在灯光下,露出他的花白的短头发。他看着大家,又戴上帽子,往下说道:“说要娶个媳妇吧,娶什么人家的呢?穷人家口少,姑娘就不多。就是那些姑娘乐意跟我,我这面也不能要呀,我下晚睡下,后面布土了,还能娶个穷人的十五六岁小姑娘,叫她半辈子守寡?连自己心也不忍。”
老孙头说:“你也想得太远了。”
侯长腿又说:“一句话归总,我也不想要媳妇了。那天下晚,这娘们上我家来,撒赖不走,宁可睡地下。叫我咋办?我想用鞭子抽她,又往回想,好男不跟妇女斗,伸手不打笑脸人,就由她了。”
他低下头来,屋子里静静地没人吱声。他又说道:“今儿下晚听大伙一说,我又想起来,咱们正在跟大地主算账,我娶个地主娘们,真也对不起大伙,可是,生米做成了熟饭,叫我咋办?”
还是没有人吱声,连咳嗽的也没有了。侯长腿接着说道:“撵她走吧,她病倒了。成天躺炕上,心里想吐。隔壁的嫂子说,怕有身孕了。大伙说吧:叫我咋办?”
还是没有人说话。萧队长走去和主席团低声合计一小会,立起身来,像要说话。人们都围拢来,妇女们都往前挤,盯着萧队长,都要看他怎么说。萧队长瞅着侯长腿说道:“到这步田地,就算了吧,也不必撵了。”
妇女们都松一口气,有的笑了。男人堆里议论开了,有的说“行”,也有的说:“太便宜她了,一下成了贫雇农。”张景瑞说:“咱们穷哥们,就是心肠软。反正也不怕,料定他们也反不了鞭了。”老孙头笑眯左眼说:“八路哥,就是个宽大。”萧队长又往下说道:“咱们对投降的敌人都是宽大的。”他又转脸叮咛侯长腿:“可也得加小心呵,不该她知道的事,可别叫她知道。”张景瑞添补着说:“你要有出息,别把咱们会上的话告她。”
侯长腿连忙点头:“那还用提?要那样,还能算个人?”
萧队长接着说道:“日后还得留心她思想,看她到底是向着穷人呢,还是向着地主?别光听她嘴上说。得看她爱不爱干活,老实不老实?两口子天天一块堆,挺近乎的,啥也瞒不了。劳动能改造世界,也能改造人。你可告诉她:劳动五年,大伙也不再把她当地主娘们看待了。可得加小心,不要叫她把你拐带走,你得引她往前走才对。”
大伙同意萧队长和主席团的提议,侯长腿不必撵走李兰英,争取改造她,叫她劳动。分地分浮,侯长腿按他排的号数办,他排上一百二十号。李兰英能得到地,浮物没有份。会后,侯长腿邀萧队长上他家串门,萧祥也正要去瞧瞧他新媳妇,就跟他去了。到他小马架跟前,远远看见一个穿青布旧棉袍子的妇女,挽着袖子在门口喂猪。侯长腿用嘴巴子指一指说道:“那就是她。”
李兰英抬头瞅萧队长一眼,仍旧低着头喂猪。萧队长迈进屋里,看见炕上放着一件正在连补的破棉袄,屋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两床被子叠在炕梢,窗户上还贴着红纸窗花。萧队长坐在炕沿,李兰英进来拿火柴,从眼角偷瞅萧队长,她胆怯,心虚,赶到看见萧队长满脸笑容,才放松一些。萧队长看她出去要点火,忙道:“不要烧水,我就走了。”说罢,起身要走,又跟侯长腿说道:“过了灯节,上粪还早,你们要整点副业才好。她能干啥呀?”
女人站在外屋,用心听着,却没有吱声,侯长腿代她说道:“她能编草帽,赶到雪一化,下甸子去割点苇子,就能动手。”
两人一面往外走,一面唠着家常,谈着生产,萧祥说:“只要她干活,就是好的。可是也得提防她,等风暴过后,她兴许又不乐意劳动,不愿意跟你。地主家的人,都是白吃白喝,游手好闲惯了的。”
侯长腿说道:“她敢!要不听话,揍她狗日的,再不听话,撵她滚蛋。”萧队长笑道:“揍是不能揍,看样子也还老实。跟她多说理。”萧队长临了又笑道:“安家立业了,日子过好了,可是不能忘本呵。”侯长腿慌忙说道:“那哪能呢?我从心里领共产党的情,要是没有共产党毛主席的这土地改革呀,扛活扛到棺材边,也挣不到一根垄,半间房,还能说媳妇?萧队长放心,咱不是老花,决不忘本。”听到侯长腿提起老花来,萧队长寻思,还得去看一看他。他离开侯家,往花家走去。
20
天头灰灰暗暗的,比平日冷些。没有下雪,白杨树枝上,柳树丛子上,秫秸障子上,都挂满白霜,像披挂着的银须似的,晃着人眼睛。这是下“树挂”。
萧队长从侯长腿马架里出来,到花家去了。老花住的是一座小小巧巧的围着柳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