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骤雨-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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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官司?”白玉山不以为然地说,“你忘了上回?又要我蹲县大狱去吗?”
这事他们不提起来,有日子了,悲伤也渐渐轻淡。今儿老白在气头上,一不留心,又提起壳囊,叫她想起一连串的痛心的旧事,想到她的小扣子,她又哭泣了。白玉山后悔来不及。他也不自在,便提一柄斧子,走到院子里,去劈明子①。他劈下够烧三个半月的一大堆明子,累得浑身都是汗,心里才舒坦一些。他用破青布衫子的衣襟,揩去了头上的汗水,走进东屋。他媳妇还在炕上抽动着身躯,伤心痛哭哩。
①明子又叫松明,含有松节油的松木片。
“老白在家吗?”窗户外面有人招呼他。
“在呀,老郭吗?”白玉山答应,并且迎出去。看见郭全海引来一个工作队同志,他连忙让路:“到屋吧,同志。”他们走进屋,白大嫂子已经坐起来,脸对着窗户,正在抹眼泪。眼快的郭全海早瞅到了,他说:“大嫂子你不自在,又跟大哥斗争了吗?”郭全海使唤工作队带来的新字眼。
“你狗追耗子,管啥闲事?”白玉山笑着说,让他们到炕上坐。他拿出一笸箩自种的黄烟,和几张废纸,卷了一支烟递给小王。白大嫂子忙下炕,从躺箱上取来一些新摘的李子,搁在炕桌上,又从炕琴底下取出一件破烂布衫子,低着头连补起来。
郭全海、白玉山和小王唠一会闲嗑,就扯到正题,小王说:“咱穷哥们得抱个团体,斗争大肚子,就是韩老六,你敢来吗?你抹得开①吗?”
①能不顾情面吗?
“咋抹不开呢?”白玉山说。他媳妇瞅他一眼,白玉山又说:“你别跟我瞪眼歪脖的,娘们能管爷们的事吗?”
白大嫂子这时心里轻巧一些了,对郭全海说:“看他能干的,天天太阳一竿子高了,还躺在炕上。自己的地都侍候不好,还抱团体呢,别指望他了。”
“大嫂子你别小看他。”郭全海说。
“白大哥,韩大棒子该斗不该斗?”小王问。
“你问问娘们。”白玉山说,背靠炕沿,抽着烟卷。听说韩大棒子这名字,白大嫂子抬起头来说:“咋不崩了他!要崩了他,可给我小扣子报仇了。”“小扣子是谁?”小王问。
白大嫂子说,小扣子是她的小子,于是,又把小扣子惨死的事,一五一十含泪告诉了小王。
“咱们要斗他,你能对着众人跟他说理吗?”小王问。白大嫂子擦擦眼睛,没有吭气,半晌才说:“那可没干过,怕说不好。”
“你两口子不是常干仗的吗?”郭全海笑着说。
“那可不一样。”白大嫂子说。
“你说不出,叫老白替你说。”郭全海插嘴,“好吧,就这么的吧。”
小王和郭全海,从白玉山家里告辞出来,回到李家的下屋,两个人又唠到鸡叫。
10
元茂屯的庄稼人,在赵玉林家里成立了农工联合会。三十来个贫而又苦的小户,无地与少地的庄稼人和耍手艺的,是基本会员。大伙推举赵玉林当主任兼组织委员。郭全海当副主任兼分地委员。白玉山是武装委员兼锄奸委员。刘德山是生产委员。会员都编成小组,赶大车的老孙头孙永福和老田头田万顺,都是小组长。农会决定:小组长和基本会员再去联络人,去找那些劳而又苦,对心眼的穷哥们,分别介绍加入农工会,编进各小组。三天以后,都联络好些的人。年轻人联络一些年轻人。老头子联络一些老头子。赶大车的老孙头的那个小组,五个新会员,都是赶车的。
“鲤鱼找鲤鱼,鲫鱼找鲫鱼,一点也不假。”萧队长笑着说。老孙头来到工作队时,萧队长问他:“老孙头,你尽找些赶车的,要你当会长,咱们农工会不是成了赶车会吗?”
“你不是说,要对心眼的吗?我就是跟穷赶车的对心眼。”老孙头说。
萧队长跟农会的委员开了个小会,把这情形研究了一下,改编了小组,换掉一些不相当的小组长。
郭全海和白玉山兼任小组长。这两个年轻的、精干的庄稼人,好像是两把明子,到处点火,把整个元茂屯都点起来了。
郭全海二十四岁,比白玉山小四岁,样子却比胖胖的白玉山显得老一些。自从他当选了农会副主任以后,小王搬回学校里。小王临走时告他:“还得多多联络人。”他又找到了杨福元,人们都叫他杨老疙疸①。这个人在韩老六家里干过半年打头的。现在是在作小买卖,倒动破烂。他的年纪不算大,可是有两个大毛病,胆小怕事,好占便宜。
①最小的儿子称老疙疸。
“八路军能待得长吗?”有一回杨老疙疸私下问小郭。“谁说待不长?”郭全海反问。
“没有谁说,我顺便问问。”杨老疙疸不敢讲出这是韩长脖的话。
“老杨哥,咱们穷哥们翻身,要靠自己。赵主任告诉咱们说:”土帮土成墙,穷帮穷成王。‘咱们团体抱得紧,啥也不怕呀。八路军待长待不长,一样都不怕。“
“那是呀。”杨老疙疸嘴里答应着,心里还是打不定主意。“你也去联络几个人吧。”郭全海对杨老疙疸说完这句话,就走了。近几天来,他都是脚不沾地,身不沾家的。他忙着对各种各样的人解释这样,说明那样。有不懂的,去问小王,或问萧队长。他向大家说明一些道理:天下两家人,穷人和富人,穷人要翻身,得打垮地主。这些话,如今都是挺普通的道理,但他说来,特别受听,穷哥们都信服他。
屯子里各种各样的人用各种各样的态度接待郭全海。“大兄弟,”小户亲热地招呼他,问道,“你说八路军不走,咱屯子里的工作队也不走吗?”
“不走。”郭全海挺有把握地回答。
“吃劳金的当令,这才真算翻身哩,郭家兄弟,咱们拥护你。”吃劳金的都说。
“一人为大伙,大伙为一人。”郭全海用他从小王嘴里学来的这话,来回答他们,他快乐地笑笑。他得到了贫农和雇农的热烈的拥护,他也碰到了溜须、嫉妒、讽刺和恐吓。“郭主任真行,我看比赵主任还有能耐。”溜须的人都叫他主任:“上我家去串串门子吧。”
“人家当主任了,还看起咱们民户,咱们搬梯子也够不上了。”嫉妒的人说。
“这才是拉拉蛄①穿大衫,硬称土绅士。”粮户讽刺他。“别看他那熊样子,‘中央军’来了,管保他穿兔子鞋跑,也不赶趟。”藏在屯子里的干过“维持会”的坏根们背地里说。
①蝼蛄。
郭全海的眼睛睁得亮亮的,他明白这一切的言语是什么人说的。他是这个屯子里的老户,他们爷俩在这屯子里住了两辈子,屯子里人谁好谁赖,他都摸底。谁是咋样发家的,谁是咋样穷下的,他都清楚。他把这些情况,告诉了萧队长。他也从萧队长那里,小王和刘胜那里,得了好多新知识,学了不少新字眼。因为他说话中听,工作队的王同志又和他一起住过,如今又当上农会的副主任,人们常常来找他。李家院子里,在下雨天,人来人往,川流不息。穿着露肉的衣服的老娘们,有的还抱着小孩,也都三三五五地来到李家的下屋,说是“找郭家兄弟,听听新闻。”
天一晴,人们都下地铲草,郭全海扛一把锄头,戴上草帽,也准备下地,才迈出大门,在柴火堆的旁边,碰着韩长脖,他扯扯郭全海的破衫子。郭全海问道:“干啥?”
“这疙疸有人,咱们到南园去唠唠。”韩长脖悄声地说。“你有话就在这疙疸说吧,我着忙下地哩。”郭全海说。韩长脖神神鬼鬼悄声悄气说:“今儿早晨六爷说,你为大伙办公事,挺辛苦的,也没个钱使。出去工作,回来赶不上饭,也不能吃啥,尽饿着还行?叫我捎这点钱给你零花,这不过是六爷的一点小意思。”他说着,把一卷票子塞在郭全海手里,扭转身要走。郭全海把他叫住,把那卷票子往他长脖子上一扔。风正刮着,钱票随风飘起来。
“谁要你这个臭钱,”他举起锄头,韩长脖吓得脸灰白,双手捧着头,缩着他的长脖子,转身就走。韩长脖溜走以后,卖呆①的人们都笑着,喝彩和拍手。一个老头翘起大拇指夸奖郭全海:“对,对,这才带劲。”
①看热闹。
另外一个人说:“咋不揍他?”
小孩们跑到道旁水壕里,柳树林子里去找那被风刮散的票子。
第二天,屯里又起谣言了:“郭全海要给八路拔女兵。”
“要姑娘,也要年轻好媳妇。”
“要这些个妇道干啥呀?”
“谁知道?说是开到关里去,搁到配给店,谁要配给谁。”“怪道郭全海老问,你家有几口人?够吃不够吃?娘们多大岁数呐?原来是黄皮子给小鸡子拜年。”
谣言起来以后的第二天,原先十分热闹的李家院子的下屋,冷冷落落的,没有人来了。就是下雨天,人们不下地,也不到这串门了。郭全海到人家串门,也都不欢迎他。人们老远看见他走来,就躲进门里。有的人家还放出话来,说是小孩出天花,不能见外人。也有人家把窗户关严,用布蒙上,在窗户前的房檐下,挂上一块红布条,放出风来,说是他家儿媳坐月子,忌生人。郭全海一个人没精打采的,晃晃悠悠的,走到工作队,坐在门边地板上,背靠在墙上,低着头,不吱声。
“怎么的,你?”萧队长来问他,小王也走过来,站在他跟前。
郭全海说:“我不能在这疙疸干了,说啥也不干,要参加,往外参加去。”
萧队长望着小王问:“到底是咋的?”
“谁知道呢?”小王说,心里也烦恼。
郭全海说:“大伙都躲开我。”
萧队长吃了一惊:“你说什么?”
“都不上我那儿去了,我去串门子,也都躲开我。”萧祥皱起眉头,寻思一会,又细细地寻问群众躲开他的前前后后的情形。他断定有坏人捣鬼,对郭全海说:“你去跟赵主任合计,找你们挺对心眼的唠唠,再把情况告诉我。”说完,他又安慰郭全海,鼓励他说:“随便干啥,都不能一下就能干好的。不是一锹就挖出个井来,得慢慢地挖,不能心急。”
郭全海又鼓起勇气去找赵玉林。老赵也正苦恼着,因为人们也躲开他。他俩听信萧队长的话,又到一些相识的人家串门,从他们嘴里,明白了人们躲避他们的原因。
“你们别听反动派胡扯八溜,血口喷人。”郭全海说。老田头应和着说:“对,人家几千里地到咱关外来,为咱老百姓翻身,谁不知道是抱的好心,要为娘们,哈尔滨娘们老鼻子,还能摊上咱这靠山屯子吗?”
“你看萧队长人品多高。”赵玉林这话还没说完,老孙头就接着说道:“对呀,萧队长,王同志,刘同志,都是百里挑一的人品,还能要你们娘们?小王同志是咱们关外人。那天接他来,我说:”咱们关东州有你,算有光采。‘你说小王同志他说啥?他说:“咱们关外有老孙头你,才是光荣呢,又会赶车,在革命路线上又能往前迈。’萧队长和咱们也算有交情。谁不知道工作队是搭我赶的车子来的,走在半道,萧队长说:”老孙头,你赞不赞成翻身?‘我说:“咋不赞成?谁还乐意老爬在地上?’萧队长笑起来说:”有咱们老孙头赞成,革命就有力量了。‘我说:“不瞒萧队长,老孙头我走南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