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西藏-第9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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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的父母,我的前世可能当过你的父母。人性中有许多恶的方面,例如偷窃、杀生、妄语等。作为长辈我时常教育晚辈要戒绝这类恶行。
早起到山上捡牛粪,够烧一天的就行,余下时间就应磕头念佛。因为今生我们虽有吃的、穿的和用的,但死时带不走,只有求菩萨保佑才能升到极乐界。
人很自私,这是我的,那是他的。国与国之间,人与人之间,家庭与家庭之间因此就发生争执,使世界不得安宁。要使人间不再发生战争,就要向佛祈祷。
人生苦短,说不定明天就死了。不能说过几年再去朝佛吧,人只要活一天,就要不失时机地朝佛一天。
同时我还祈祷毛主席思想永存,祝愿为毛主席工作的人都升到极乐世界。
我是长者,缺乏文化知识,只有一颗虔诚的心,只有严守教规,同他们一道去朝圣。
罗布桑布这个名字,直译就是“好宝贝”。稍许了解一下他的身世,这名字中所饱含的珍爱之意就不言自明了。在囊谦这片老而又老的土地上,土王统治直延续到本世纪五十年代。在囊谦这片老而又老、天高皇帝远的地球的角落,一切都自成世界。那一地区、那个时代在我的脑海中从未呈现过完整的轮廓,所以我也无从描画它。但有一点我是感觉到也听说过了的,就是在某一领域的自由奔放。特别是巨属于国王的名门世家的子嗣系统总是主干茁壮,旁枝繁茂。罗布桑布正是这样一支斜逸枝蔓上的花果,他的存在贴切地说明着偶然性的普遍性。
罗布桑布的家史在常人看来传奇而浪漫。罗布桑布对这一家史的态度在常人看来也很有意思:他以很超然的语气来传达他的骄傲。罗布桑布的父系体系是囊谦国王的经师世家。“但是,”罗布桑布说,“爸爸桑秋多吉不是经师的正妻所生,是爷爷和别的女人生的。”罗布桑布的母系体系是囊谦国王属下的百户。“但是,”罗布桑布又说,“妈妈仁增曲珍也不是百户正妻所生,是外公和别的女人生的。”
罗布桑布随即笑起来了,“当然,都是偷偷摸摸地生的。”
他七十八岁的老母亲就坐在他身旁,手里永远摇着转经筒。就问,你妈妈年轻时漂亮吗?“可能吧,”罗布桑布友善而温和地笑笑,“不然的话,活佛能娶她吗?”
老妇人多皱的面容上已看不出姿色曾留驻过的痕迹,但身板挺直,有一种见过世面的老者气度。她既非磕头人也非后勤人员,是随着大家用脚走过了迢迢千里。年轻时她先嫁了囊谦一位活佛,并为他生下了二男二女。五十年代末,那活佛丈夫冥归,已过不惑之年的仁增曲珍拖儿带女南下,投奔了当时在林芝公路段当道班工人的桑秋多吉。罗布桑布则是他俩唯一的孩子——算来,那时她应该四十八岁,桑秋多吉也三十八岁了。
藏族人在对自家亲人的称谓后面习惯于再加上亲人的名字。例如爸爸某某某,舅舅某某某。听起来与汉族感觉不同,我猜想他们对亲人的感觉也与汉人有所不同。
当你相信灵魂可以不时地脱胎换骨,当你认为所有的灵魂都可以并已经曾为父子母女夫妻兄弟时,你的感觉也会不同。
现在,罗布桑布已婚的、四十九岁的大哥身为囊谦一座尼姑寺的活佛;二哥是县干部,大姐也曾任公职,四十五岁就办了退休,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了;二姐长佐拉萨近郊,她的丈夫在一座木材厂当画工。
旁逸的枝蔓就这样一再丛生枝叉。罗布桑布是在川藏公路边上出生并长大成人的。小时读过几年书,与汉族小孩相处学会了汉话。他自小就下决心要干一番大事业,以报答好父母。最初他最羡慕的是当汽车司机。对于西藏地区来说这是一个新鲜行当,至今仍享有高级地位。他想当司机,就央求司机叔叔教他开车。有一位叔叔答应了,条件是每开过两根电线杆那么远,要罗布桑布帮他洗衣一件——这些都是想起就发笑的陈年旧事了。
不管喜不喜欢,罗布桑布就这样进行着他的人生;他先是当了道班的临时工。是在林芝到通麦地处藏东的川藏公路上。那一路段以时常出现的大塌方而著名。十八岁那年,哥哥恢复了活佛的地位,接二老还乡,罗布桑布又随父母回到了家乡囊谦的山村。此后的两年里,他无所事事也无所不能。多才多艺的罗布桑布能写会画,能歌善舞,口琴,电子琴,吹奏乐和打击乐;木工、铁匠、雕刻匠;修理钟表和家用电器;还可以当半个医生:朝圣途中带着注射用品,为生病的伙伴打针。由于他的人品和才华,家乡人敬重他,称他为“奇才”。面对终生职业的最终选择,他也许是无可奈何,也许是不假思索地走上了宗教职业者这条道路。这是家乡人观念中的最高选择——这也体现了封闭的社会环境对于命运的决定性影响。在他的家乡一带,很少听说哪一位体格健全。神智健全的青年男女未为僧尼,至少是在家僧尼。
二十岁的罗布桑布当了僧人。他不是普通僧人,是那类立下深重誓愿的“格龙”——比丘。他所在的教派为藏传佛教噶举派分支主巴噶举。这一教派不重经典,重口传,重修身。格龙非学位,是自我约束严格的一个阶层类别,格外注重心的虔诚。一字不识者也可做格龙,只要他发愿终身恪守二百五十三条戒律,寺院依据他的愿望加之对其日常言行的考察即可认定。二百五十三条戒律中最重要的有五条:不杀生、不饮酒、不妄语、不偷窃、不邪淫。如有违反,不仅前功尽弃,今世再不能当格龙,还较一般犯戒僧人恶报加倍。
苦行固然可以磨炼意志,但苦行并没有使释迦牟尼成为佛陀。所以释迦牟尼不主张苦行。后来的一类僧侣却仍走极端。一则著名的故事谈到,一位生有一双美目的苦行僧人化缘,令一位美妇人顾盼流连。当妇人赞美他的眼睛时,他毫不犹豫地把眼珠挖了出来,说,如果你喜欢就拿去这个肉球,现在你看它是否还可爱。
家乡的宁玛、噶举、萨迦诸教派,不像格鲁派那样严禁僧人婚娶。朝圣伙伴中的青年僧人嘎玛洛萨、仁钦罗布就已娶妻生于。身为格龙的罗布桑布已发誓终生不婚。藏传佛教因地制宜,规定僧人可以吃肉,但罗布桑布从不沾荤腥。父亲桑秋多吉说,他们注意到的这一特点是在儿子刚学会爬时,只要见到肉和骨头即刻惊惶不安,偶尔误食,口舌和全身都过敏,通起红色籽粒——也不知他前世做过些什么。
九年的僧人生活把罗布桑布重塑成今天的形象:绛色僧裙裹着修长身材,面容清癯,长发披肩,犹如古代豪侠只是秀气文静一些。本应光洁的额头被大地磨出了硬茧。双眼深邃而迷蒙,犹如冥想中的哲人目光不会炯炯,又如佛之慧眼因饱含悲们反倒黯然。也许在他朝向遥不可及的未来时空的同时含有些微的迷惘和怅然,已确立的信念中掺杂了一丝隐忍未现的游移,总之我时常在他的迷蒙目光中读到稍纵即逝的不肯定。
他所秉有的天性使他的行为具有了强烈的个人特点。他是这支朝圣队伍成功的组织者。我们注意到这群人的与众不同之处:艰苦的旅途中,只要条件稍稍允许,他们即沐浴更衣,洗涤卧具,尽可能地短时清爽;十八人的集体各有分工,团结和睦。尤其令人惊讶的是,一年多的旅程中,罗布桑布坚持每天在藏文历书上记简志,在笔记本上写日记。总而言之,他们,尤其是罗布桑布父子在历尽风霜的外表下掩藏不住的高贵飘逸留给我们的印象是如此强烈,以至于后来我们又碰上一支朝圣队伍,当对方主动提出乐意配合我们拍摄时,我们的摄像师当即摇头,表示不太感兴趣:因为曾经沧海难为水。
通走西藏乡间寺院,对于乡村优秀青年走向寺院这一现象时常扼腕叹息。我跟罗布桑布谈到了这一点,罗布桑布不以为意地说,这是我们民族的传统,聪明智慧者为僧为尼,习读经文;愚笨无知者生儿育女,服侍他人。进一步熟悉起来,就试探着询问起他的情感经历:像你这样聪慧英俊的青年,是否被众多女子所爱慕?罗布桑布突然局促,含糊表示了对这一问题的不能言、不敢言。再问起他的愿望,回答有两点,一是入学佛学院,二是拜师学习古奥的藏文语法。别无它求。
罗布桑布的人生理想在家乡的宗教氛围中确立,在人们众星捧月般的仰望中得到强化。他的亲人们无疑也鼓励着他。我曾询问过他的两位姐姐,怎样看待弟弟的职业选择。姐姐们说,如果不当僧人也就算了,既然走出了这一步,又走了这么远,还是就这样走下去吧。
既然对于命运的选择是环境使然,那么环境的变化能使改变初衷吗?也许——罗布桑布迟疑地回答,可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比如说,有机会再去当驾驶员?
他摇摇头,已经不行了,那样别人会笑话我的。
再比如说,被导演选去当演员,当然是正面人物,英雄好汉之类。
看来这提议使他动心。他略一思索便答,不是什么角色都可以演,只能演对宗教有益、对教化民众有益的。
就又问,到拉萨后带你去歌舞厅可以吗?他说穿僧装不便吧。那么改换便装呢?他同意了。
后来我并没有兑现这些许诺,作为凡俗人总有忙不完的俗务。不知罗布桑布会怎样想。以传播教义为己任的罗布桑布可以获得我的赞美钦敬,但他无法使我成为他那样的人;而我出于遗憾想要改变他的企图也许更不明智:当他一变而为拉萨街头的现代青年时,他还拥有那种感人的力量吗?
我只兑现了一个许诺,就是写他。当时他说,随便你怎样写吧。
雪中相遇之后的两个月中,我们不时跟随了他们,参与着他们,与他们共同着忧喜,分享了到达目的地时的激动。差不多一年过去,在我想要如实记录下他们的经历和音容时,仍觉到心灵的颤栗和隐痛。
不仅对于他们,对于我在整个年度拍摄过程所接触到的所有的虔信者,那些舍弃一切赌了今生的僧人尼姑们,我内心深处最执拗的发问是,假如没有来世呢?
假如没有来世,今生可不就亏了?
我陷入似是而非的相对主义泥淖中已久,丧失了对于正误的判别能力。何况正误也是相对的。我所力求的客观、公允、理解等等往往不能持续到底,认同则更谈不上。以往的赞美过多,这使我于心不安。如今遗憾多于赞美,心里难过默默无言的时候多。就对罗布桑布他们的看法而言,一方面我可以为他们的纯粹精神和虔诚的苦行所大感大动,另一方面,又对他们此举不以为然,从根本上予以否定。很久以来我就这样承受着矛和盾的折磨。这只是一个例子。
而罗布桑布是否就意志坚定,心安理得了呢?他面对着两个世界,一个是长辈们香烟镣绕的传统世界,那里夕阳古道一直通向被称作来世的地平线之外;另一个通向新世纪的车水马龙的现代世界,那里充盈着比以往、比来世更多的魅惑。只要走出家乡,用你家乡的水土所砌筑的神殿还能岿然不动吗?
我只在桑秋多吉和仁增曲珍这对老夫妇那里看到了那种超稳定心态。那是把自身完全融入至高、无限和永恒之中的人才拥有的宁静与欢悦,出于完全的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