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西藏-第7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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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往下的场面有些尴尬——我们给卷进了一场家庭纠纷中。积怨甚久的德吉卓嘎和德吉群宗母女俩一吐为快,说他在拉萨怎么怎么了,干吗还回来;波旺堆则吼着叫他滚,要不就打断他的腿;一声不响的边巴低垂着脑袋坐在那儿,手里搓弄着女儿的小玩具,叮铃叮铃响。我们的强巴云丹和德珍两个忙不迭地做着调解工作,说一些在那样的场合中外人所可能说的但于事无补的话。直到次仁群培回家,温和地向女婿问候一声:“回来啦?”并把小孙女递过去,“叫爸爸!”气氛才有所缓和。
我们把边巴留在了查古村——大概这是他的查古村最后一夜了。
尊珠旺姆后来一直没有出场,她的腿受伤了:收割前有一天,次仁群培打算把小牛的角割掉。波旺堆帮忙按住小牛。尊珠旺姆担心牛角刺伤儿子眼睛,就拿绳子去套牛头。冷不防,小牛试图挣脱,九十多岁的波旺堆奋力按倒小牛的同时,尊珠旺姆也被撞倒——腿就伤了。我们看见她的时候,已经卧床多日了,右腿肿得老粗。尊珠旺姆说她活到这把年纪,从来就没生过病,从来就没这样子疼痛过。又担心牛没人去放,八口人的地只有儿子和孙女两个人收割,家里人手这样紧,自己又动不了……就开玩笑地问我们有没有灵丹妙药,能使她马上好起来。
后来我们设法给她带去了一些药和一些滋补品。最后一次去查古村时,我们应她在县小学当教师的女儿巴桑的要求,把老人专程送到县上女儿家,以便就近治疗。巴桑家的电视里正播放着一部国外的电视片,上小学的外孙兴致勃勃地说,明天他就要去拉萨参加全市的少年足球比赛去了。尊珠旺姆无所事事地坐在一旁,无话。
查古村的三代人坐在一起,世道真变了。后来我就时常想起这位热爱传统但不守旧的老人,想起她反复说过的“一生的幸福是幸福,一时的幸福也是幸福”的格言,想起她对我们说过的许多恳切的也很简单的心愿,就感叹环境与时代对于人生的决定性影响:假如尊珠旺姆生于她女儿和她外孙的时代,她的人生就完全不是现在这样子。虽然她现在也还不错:长寿,心安理得,会唱那么多的歌,还养育了次仁群培和巴桑这样善良的和有出息的儿女。
不论外人是否注意它,查古村的日子依旧,就像拉萨河水的平缓流淌。田野上的农人春耕秋收,进城的青年商人们晨去暮归,只是据说边巴再不回来了,这无关紧要,次仁群培家平静地接受了这一现实,不再为他操心。现实总会被接受,或迟或早。
我们最初踏进查古村拍摄春耕仪式时,树叶儿还没有青绿呢;当拍摄结束,秋已深深。村里高高的白杨树叶儿都黄了,是那种泛着红光的黄,温暖色而非中间色。矮一些的柳树,有些依然青绿,有些黄绿夹杂,使整个乡村的风景显得层次丰富。
第二章 山环水绕的雪绒山谷
——雪绒河畔的异人奇事——为大地聚脂的仪式萨居朋巴——直贡噶举主寺直贡堤寺的昨日辉煌和随遇而安——幽闭了十一年的苦行僧人扎西热丹——天葬台来历和天葬——空行母化身丹增曲珍——直鲁噶举:一次转移灵魂的盛大活动——灵魂像风——
拉萨河是一条自东而西的河流。它的上源主要有两个,一是东方的米拉雪山,二是东北方的藏北高原。流经藏北的拉萨河上游这一支进入墨竹工卡一带时被称作雪绒河。雪绒河经年累月地流过,河床下切了十数米深。高高的河两岸,也依地势由牧而农。历经两个冬春,我们不下五六次地溯着这条河走进这山谷,每次来,一住好些天,总有始料不及的收获、就觉得,这是一条难以穷尽的山谷。
墨竹工卡东距拉萨八十公里,雪绒河谷深处的直贡堤寺距离墨竹工卡大约又是一个六十公里,位于东北方向。从县城东行不远,斜插进左首的谷口,一部史诗就打开了。这是一部地方文化史、宗教源流史、民间文学史和一些不见经传的秘史,这部长长的史诗画卷开端,大约就是古墓葬群,那是前几年被西藏的考古工作者发掘出来的。据说竟有藏地罕见的陪葬陶诵出土;还有一个嘎采寺。这是一个著名古刹。当年文成公主观风水,发现雪域藏地是一魔女仰卧形状,就建了一群寺庙分别镇住她的心脏和四肢。有一幅古旧的唐嘎锦画,画面一仰卧全裸的肥腴女性,周身各重要部位都画有镇魔之寺。拉萨的大昭寺镇住心脏部位,嘎采寺就坐落在魔女的右肩上。
继续深入,到直贡堤寺沿途据说曾有一百零八座塔。现在也是一路领略,但不是颓败的就是重建的。仔细观察和询问,就知道这些塔形状、名称、功能都不相同。我们曾注意到咱塘村旁的那座塔,并在一个夏日的夕阳辉煌时分,我们把车舶于土路旁,拍摄了转经塔的人,还拍了村后山坡上的怪兽图案——那其实是山坡的斑秃:丛生着灌木野草的向阳草坡上,寸草不生地裸露着一巨幅画面,一只正阔步行走的骆驼口衔一倒悬人尸,整整占满了一面巨大山坡。当地人如是说,我们看来也酷似。同时又被告知说,怪兽图案是不吉利的象征,故建此塔以镇之。
拍摄完毕,陡见我们的大地巡洋舰右后轮胎已瘪。大家面面相觑:定是怪兽所为无疑。
后来我们在咱塘村稍事逗留,就轻而易举地获知了本村乡土神的来历,降神者的故事及其故事新编,就结识了一个传奇人物努巴活佛,就参加了由他主持的一次敬神施鬼的火供仪式。
随着对这条山谷的继续深入,越发加深了这一印象。整个墨竹工卡地区的历史文化就很丰富。它不仅是松赞干布出生的地方,文成公主经过的地方,宗喀巴等高僧大德留下众多遗迹的地方,具有文化意味的还有,这一地区中的三十个村庄,是以藏文的三十个字母打头的村名。当然,一个直贡堤寺就足以名震四方;这条雪绒山谷现容纳了许许多多奇人异事。还有就是,曾经和正在墨竹工卡工作的一些当代人,包括藏族和汉族人,不约而同地对这类民间传说感了兴趣,时常搜集来见诸报端。所以墨竹工卡的知名度也高,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流传也广。
例如,多年工作在墨竹工卡县的阎振中就向我谈到过这条山谷的两个异人。一是已故密宗大师兼防雹喇嘛群培具有分身术、长臂术和拙火定一类功夫。由于他的拙火定,无论怎样严寒的大雪天,任大地皆白,只有他房顶的雪是融化了的。在他坐化时,格外庄重地穿戴整齐,手摇铜铃,天空出现彩云并下了五色雨。另一异人是邦达村的“邦达古巴”,古巴是哑巴的意思。邦达古巴自从生下来就不说话,也从不穿衣服。夏天拉萨河涨大水,他从容地自此岸到达彼岸;他无家无业四处乞讨,所到之处备受欢迎:传说他到了哪里,哪里的收成就好。但不能专门请他,一请就不灵验了。所以远远地一见到他的身影,人们就备好了饭恭候。每次吃过饭,就拿酥油抹一遍赤裸的紫铜色的身体,一路小跑而去。五十年代末民主改革时给他发了许多衣服,硬给他穿上,他就显得异常焦躁不安,把衣服都给撕了。村干部又用牦牛线绳把衣服给缝在身上,其结果是又被撕得粉碎。有人说,这位邦达古巴是直贡堤寺创始人吉旦贡布的化身;也有人说他是祖师米拉热巴的化身。因为这些密宗大师都擅长于拙火定。这两位异人前些年才去世。
近年来累见国内有关各地终生赤身裸体者的“火娃”的报道,邦达古巴大约属于同类。
沿雪绒河上行的乡间公路经过咱塘村之后在仁多岗地方分岔,在前方可抵达著名的德中温泉。它因其对于胃病、关节炎的特别疗效加上圣地之名吸引了众多渴望今生健康长寿的人;右前方则可抵达更为著名的直贡堤寺和堤夺天葬台。对于相信来世并期冀来世好于今生的人们来说,原是最理想的归宿。直贡堤寺是我所见到的这条山谷的最后风景了。
直贡堤寺高高在上地散布了半壁山坡。秋季里的一个下雪的日子里,一位年轻的僧人引我们沿着陡峭的山道往上走,去拜访丹增尼玛活佛,请示关于采访苦行僧人的事情。堤寺所在地山势陡峭,大多经堂及僧舍都是依山而建,半边伸进山洞。就从这样一处狭小的厅堂里传出了鼓乐声和诵经声——正在主持法事的鹤发童颜的丹增尼玛活佛坐在首席领诵经文。佛龛前的桌面地面摆满了封了口的陶坛。就这样,我们意外地获知了此前闻所未闻的一种仪式——“萨居朋巴”:为大地聚集脂肪。这是一项应当地百姓之请而进行的活动。今年夭气干旱,庄稼歉收,需要供奉有关神只。这些神只是古老的三界神,天上的人间的和地下的。上制的陶坛中放进了二十五种珍贵之物,这些宝物各是五种宝贝、五种粮食、五种香料、五种绸缎和五种藏药。经过五天的念经加持后,这些宝物就具备了特别的法力,选择时间、地点和风向、阳光,将宝物之坛埋在山坡高处的,是敬天神的,叫作“诺朱朋巴”,意思是招财进宝;埋在田野大地的,敬人间土地之神,叫作“萨居朋巴”,为使土地肥沃——聚脂;埋在河流上源的,叫作“鲁朋”,敬地下水神,为了风调雨顺并且防止疾病发生。
这一仪式引起了我的极大兴趣。因为三界神的观念如此古老,古老得足以上溯到先于藏传佛教存在的本教时代,甚至本教之前的原始宗教自然神崇拜时代。那一时代的观念遗传到现在也许不该感到奇怪,令我觉得有些诧异的是,居然连佛教寺院也在从事这种祭祖活动,而正统寺院对于这类现存于民间的神灵往往不情愿正式认可它。由此我想这至少说明了两个问题,一是这片土地上的传统古老深厚,二是直贡堤这座寺院的民间化。
藏传佛教诸教派,依其服饰及较之服饰更重要些的特征,被俗称为红(宁玛)、白(噶举)、花(萨迦)、黄(格鲁)四大教派。每一派各有其历史传承、本尊宗师、所擅之道和传说故事。直贡堤寺属于噶举派的一支,直贡噶举的主寺。
噶举派曾拥有过昨日辉煌。噶举派的分支曾多至两支四大八小两派三巴之繁。噶举派的祖师之一是西藏古代著名的苦行僧米拉热巴,该派遂以苦修的藏密气功著称于世。直贡噶举大约创建于公元十二世纪下半叶,元朝时曾被封为藏地十三万户之一的直贡万户,宗教势力也一度扩展至全藏尤其是以阿里三围为中心的西部西藏,包括今克什米尔、尼泊尔北部等地。鼎盛时,堤寺僧人号称十万之众。当历史烟云散尽,当代的噶举派仅限于嘎玛噶举、主巴噶举、达垅噶举和直贡噶举了。而且规模、地位和声望远非昔日可比。直贡噶举在历史上屡遭挫败:十三世纪时与萨迦王朝抗衡,被打了个落花流水,主寺直贡堤寺惨遭洗劫;十四世纪时,又与继萨迦之后的帕主王朝争斗,复遭失败;十五世纪后,作为后起之秀的格鲁派如日上中天,各古老教派的许多属下寺院纷纷改宗倒戈投奔而去。连年遭际使得直贡噶举派势力衰微,不堪回首。直贡堤寺的“堤”字音,本意是“在……下方”,何以位居山顶了呢?原来当初堤寺正坐落在雪绒山谷最开阔的平坝子上,殿堂僧舍,鳞次栉比,规模何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