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西藏-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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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样为大家打点了行装,派一台东风大车与我们的两台丰田越野随行,又安排一大一小两台车去北部狩猎。至少可结伴走上两天。浩浩荡荡一行五车向无人区进发。行前我豪迈地电告拉萨:
十一月二十九日北上无人区经多玛返那曲
确切地说,一离开双湖即算进入无人区。别看双湖驻地就那几排不起眼的房子,在荒漠的草原中却充满了人世间的温馨。每年深秋,双湖干部们便驱车出来打野牛。在野地里一呆就是十天半月,野人一样过日子。一回到双湖的家里,心满意足地说天堂也不过如此吧。而双湖又算什么呢,在双湖下乡的那曲干部回到那曲,说像回到天堂还差不多——但那曲又怎样?拉萨各机关愿去那曲下乡的不多,十天的事情恨不能一天办完,而且只在气候好些的夏秋季去,像候鸟。为此那曲人挖苦拉萨干部是属狗熊的,地委小招待所夏季人满为患,冬季门可罗雀——冬天是狗熊蛰居季节。
双湖干部打猎过冬,也是为生计所迫。双湖太遥远啦,离那曲上千华里,离拉萨上千公里。蔬菜难得吃上,燃料要自食其力——双湖干部有两项额外工作:捡柴捡牛粪和打野牛。一个单位打上几头野牛,这个冬天就好熬了。
人多势众,挺壮胆的。但是人多事情也多。刚上路走了两个半小时,那位担任向导的小伙子出了问题。他坐在行驶中的吉普车里,拿牙齿啃啤酒瓶盖,恰巧车轻轻地颠簸了一下,那锯齿状的瓶盖就刚好扣在喉咙里,出不来也进不去。大小车辆上的人全都站在野地里围观他,出各种各样的主意。看他满脸紧张、哭笑不得的样儿,大家觉得既恐怖、又滑稽,想笑又不敢、更不忍心笑,不约而同地感到嗓子里极为不适。议论纷纷的结果,为保险起见,打发小吉普车送他回去求医。大家要在前面一个有淡水的地方扎营等他。小伙子的角色很重要。所有人中,只有他一个曾走过这段无人区一半的路程。不料没过很久,那辆小北京又风驰电掣般追了上来。戴狐皮帽的小伙子鼻子眉眼全是笑,如获大赦般地轻松:那瓶盖自动出来啦!谢天谢地!大家的喉头这才松弛下来。
双湖以北荒无人烟,只有双湖干部检柴、打野牛的车痕。这柴名叫“嘎布叫”,烧起来有股高雅的香味。沿途嘎布叫披着小小红衣,地衣一样紧贴沙地,像大片大片红云。根茎往下伸展,在硗薄的地层之下蜿蜒交错。嘎布叫的故事很动人。那是很久以前众树集会的盛大节日里,树木之王悲哀地发现所有树种都来自南方。北方怎能没有一个树种呢?树木之国的领地应该拓展到北方啊!然而派谁去呢?黄杨?白桦?青(木冈)?……几乎所有在场的树木都往后退缩,避之唯恐不迭。想想看吧,那一片荒凉的北方高地,生命禁区,高拔,严寒,干旱风雪……最后,勇敢的嘎布叫挺身愿往。当时他还是一个挺拔秀丽的乔木。但他附加了一个条件:把身子藏在地底往下生长,只把脑袋露出地面。
树木之王欣然应允。壮士嘎布叫占领了北方高地,在地下长成盘根错节的丛地,在砂碛层之下汲取水分养分,贴在地表的红叶是生命之火的闪耀。饥寒交迫的驮盐人游牧人路过他身旁,他便献身给他们作燃料。
牧人们杜撰了这故事解释自己在高寒地带生存的理由,或许他们根本未曾意识到这一点:他们代表了人类,体现对地球上最高寒的陆地,对人类所能生存的条件接近极限处的占领。
从宏观意义说,我想这是藏北牧人乃至藏民族对于人类的贡献。这说法或许不过分。
第一天赶的路不很多,一百六十多公里。此后的四天也难有超过二百公里的。因为早起要烧茶、吃糌粑、收拾帐篷行李,启程就晚;到下午要早早物色好宿营地。营地至少有两个条件:淡水和牛粪。附带条件如背风等。那些藏族人扎起帐篷来很神速,七手八脚几分钟就成。再分头捡野牛粪,从河沟里砸开冰块拿麻袋背回去。我戴着大皮毛手套捡牛粪,双手仍冻得不听使唤。有人升火烧茶,做土巴稀饭。想略微改善一下,就往土巴锅里削一些干羊肉。黄昏时就可以围坐在帐篷里开晚饭了。草原上风大,寒气从牛毛帐篷壁上透过来,披着皮大衣也冷。洛书记就说,从前呵,骑一天马,脚都冻僵了,往帐篷里一钻,暖和得没办法;现在的丰田车里太舒服了,下了车钻帐篷,就又冷得没办法啦。
晚间我就睡在丰田车里。只盖一床鸭绒被就成。不过两面车窗玻璃需摇下一点儿,不然冬季里有窒息的危险。我对这一点极为关注,认为窒息而死是很轻易的事情。后来每次下乡,我都起个大早,检查别的车里睡觉的人。有一次两位藏族干部在一辆丰田里蒙头大睡,敲了几回窗子动静全无,而车窗是紧闭着的,我便惊慌起来,“他们是不是死了?”其实他们没死,听见人声喧腾莫名其妙地爬了起来。这个开心的误会一直讲了许久,他们见到我就揭短——“那一次你说我们死了……”
另一台丰田车里睡着五十六岁的王工程师,整个队伍里只我们两位汉人。王工年龄最大,但五天的无人区之行,海拔都在五千米以上,只有一晚他吸了氧。
如果能在途中碰上牧民帐篷,就意味着此处既有水,又有燃料。第一天我们就傍着一户牧民过了夜。这是全天所见唯一的一户牧民。吞瓶盖的小伙子追上我们后不久,悠悠向前行驶了不到两个小时,远远地看见一大群几百只羊子,放牧人是一个背着叉子枪的青年人。前面车上的人去询问过,青年牧人遥指一处地方,一行车便向一条沟壑处驶去。那里有一顶黑色牦牛帐篷。这唯一的一户牧民自称是安多县扎萨乡的,一对夫妻,四个小孩,雇那位青年人放牧。上一年雪灾时,他们被阻滞在雪海此岸,无法搬回家乡的冬季牧场,独家独户在这与世隔绝的荒原度过了漫长的一冬。好在只要有了茶叶和盐,他们的日常饮食全部取自牛羊,倒不至于像我们所想象的那样艰难。不过已接近自然人的味道了。无分长幼一概蓬头垢面,毫无修饰。四只羔羊般的小孩看不出是男是女,都裹着粗粗缝制的羔皮衣,与小脸儿一样,油灰得失去了本色。他们四个站在我们的帐篷跟前,大的不足一米高,小的刚刚会走路,一个比一个矮,像一组石雕小品。与交通便利的班戈一带牧人不同,人迹罕到处的牧民表情不很生动,很难感到他们对外人是否热情,连好奇都说不上,而且一般不笑。在这种缺乏同人群交往联系的环境中生活的人,交际能力是会退化的;而在这种环境中生长的孩子,将来个人能力的形成也会大受影响。
主人声称他们是安多县城最远的牧民了。这之前我曾打听过这件事,有人说最远的游牧点距县城一千公里,后来有人又纠正说,不过七、八百公里。依我亲眼所见,大体估算了一下,安多县最偏远的牧民距县城不超过五百公里。直线近些,绕道就远。远程牧民一年中只在冬季去多玛区一趟,出售畜产品,购回粮茶糖及日用杂品。此时长江之源的嘎尔曲、玛尔曲封了冻可通行,坚冰消溶路就断了。
第二天大早,那帐篷的主人便在帐前守候,等我们用过早餐拔帐而行时,捡回我们丢弃的啤酒瓶、罐头盒、塑料袋等等。我们走了,他们的生活复归宁静。
可见通常所说的无人区并非无人。按照第一户牧民的指点,第二天上路径直寻到一个山坳,果然有顶帐篷。这家老人是北部通,对于通往多玛的路了如指掌。大家手捧西藏百万分之一大地图中有关那曲地区西、北部的局部钻进帐篷请教,不料扑了空,老人的儿子说,父亲前一天出门寻马,整夜未归。老人要去区上买茶叶,而放养的两匹马不知流浪何方,虽说揣着望远镜,偌大草原哪里去找!
无人区的牧人都可以做国王了,每一户都有方圆几十上百里的领地。虽然地处高寒,这里的草场却出人意料的丰美。有些谷地甚至比之藏北中部牧场也不逊色。近些年全球气候仍在转暖,藏北无人区的游牧地带将有扩大之势。
又赶了半天路,转过一个山弯,见一大群羊子滚动在草坡上,草原王子一样的小牧童,远远站下瞧我们。大声询问他家的帐篷,牧童抬手指了指。此时忽听一声枪响,原来后面那台丰田打中了一只羚羊。等那几台车陆续赶到时,我们的车已停在帐篷前好半天了。
先进去的同伴说,上一家的老人找马没找到,昨儿晚上留在这家。洛书记又拿了百万分之一西藏地图的局部进去请教。我始终没见到这位神秘的老人,站在外面细细打量帐篷。黑牛毛帐篷是用几根牛毛绳扯起固定在地面的。帐篷钉不是木质或金属的,而是斫断了的羚羊角的尖端;地面丢一把斧子,斧柄也是羚羊角。真想不到羚羊角还有这一类实用价值。
同伴们从帐篷里鱼贯而出,留下老人继续寻马,我们继续赶路。其实牧民对时间、距离的概念很模糊,问路要打许多折扣。他们指点说,从某地到某地,骑马要走几天,驮牛要走几天,折算成车速,出入就大了。而指点道路仅靠某座山、某座湖的标记,就更拿不准,最后两天里我们差点儿把自己都走丢了。
无人区风光决非一般人所想象的荒凉和单调,但始终伴有异常奇特的感觉。视野广阔辽远,世界无限展开。天际扩张,地平线后退。穹窿之大,使相距不远的车看起来小如昆虫,对面立一位大汉也渺小了许多。而能见度又好,遥远地望见一个黑点,要跑上大半天才分辨得出是头野牛、一块巨石,还是一顶帐篷,因为缺乏音量对比,我那被公认的中气很足的宽厚中音,刚一出唇就轻飘飘四散而去。缓缓爬上一个山顶,看迢遥远方,云影、山影、湖影,绰绰约约。干黄的草野上,大群大群的藏羚羊、野驴们信步游荡,草山草滩颠连一气,延伸到绰约云影中,茫茫地融为一体。无人区山水,其实都有名分,按其形态、颜色,取上与之相应的名,寨玛措——小而多的湖群:“豌豆湖”;嘎玛加夏——群山名:“一百颗星星的雪山”。广大的地域看似浑然一体,实则细微可分。荒野之路几乎不可见地四通八达。有零星牧人的路,有驮盐的路,旧时代土匪的路,野兽的路——湖畔河边,呈放射状通向四方的野驴饮水路,比野驴路更窄的是羚羊路,远远望去,细如游丝。
第二天下午开始,地平线渐渐升高。与昨天相比,风景大变。天地之间发生了变化。苍穹降低而且不再完整。这片大陆升浮起来,天空唐突地向四周地平线包抄下去,云彩也毫无准备地随之沉落。常常是欣赏了这一局部,待到翻越一座缓坡,另一局部迎面扑来。令人好笑地联想到,每条地平线都很可疑,每条地平线之下都有埋伏,而且——吉凶难卜。
这一方的太阳也与人类世界那一个不同。相信它在太古代、元古代,在洪水期、冰川期之前,直到公元一九八六年冬月的今天,它都这样荒漠地照耀着。它是一个无所事事的物体,每天每天无可奈何地例行公事而已。不仅升落的突兀有别于我们那轮太阳,巡行路线也偏离常轨。同时又因方向感错乱,总觉着太阳不对头,有种挥之不去的荒诞感——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