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录-第2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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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怕让那些白丁从此活了心思,人心一活,就不好收了。没听见楼下那些人嚷嚷么,咱们做出了这么多让步,他们还不满意呢。”董姓忧愁客摇头说道,“并且那约法细则上,规定了百姓私产无人可侵犯。任何人犯了罪,必须证据清楚,不得以朝廷之意随便加刑或宽纵。朝廷还不得随意加税。有了这些条款,那些人还不把尾巴翘到天上去?还会再听我等的话!况且修改约法谈何容易,咱们眼下无法让三分之二人追随陆大人,将来怎能保证凑够三分之二人数修改约法?”
“那未必,这次咱们见识短,上了文贼一个当!”朱姓龌龊男看看四周,压低声音说道:“你们想,这次与会者,兵痞、奸商、末流小吏占了多数,自然咱们占不得上风。下一次,只要咱们想法在代表中占得多数,就能把局势翻过来!”
“只怕,别人也会在此动心思……”赵姓儒生的眼睛亮了亮,随即又黯淡下来。
“所以,关键在明天,明天就要商讨代表权和官员选拔问题,咱们千万小心,再别让文贼糊弄过去!”朱姓龌龊男咬牙切齿地说道。
赵、董二人不再说话了,目光透过纱窗后的喧嚣,看到一轮初升的明月。明天就是八月初八,再过几天就是八月十五了。那是一年中月光最亮的一天,不知同一轮满月下,会有多少不同的故事。
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此刻,无数双眼睛,都期待着明天。
“明天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子呢!”福建安抚使府,疲惫了不堪的陈龙复捶着脊背叹道。
“还能乱到哪里去,陆大人保住了朝廷和皇上,杜大人替文大人保住了大权。群雄们得到了安全保证,商人们保住了私产,即便是种地的百姓,也有农家出身的士兵代表替他们嚷嚷几句。大家各取所需,该分的都分了,还抱怨什么!”陈龙复的小妾谢氏笑着说道,“要我看,天底下也就出文丞相这么聪明人,大家不是想要权么,好吧,明着分,好过暗地里下绊子,洒蒙汗药!”
陈龙复的妻子在赣南会战中被李恒俘虏后,不知贩卖到了何处。这个妾是他到了泉州后娶的,小商家,庶出。虽然没有正妻的名分,但陈龙复只娶了一个妾,加上二人年龄差了近三十岁,所以受宠的很,有什么话也敢当着陈龙复的面说。
“你不懂,你不懂,过来,给我敲打敲打”陈龙复指着自己的后腰说道,二十余日只通过了两条约法,累得他只想吐血。“这,就是这!手轻点,我吃不住劲儿!”
“那有什么不懂,我们商家有话,叫有赚不为赔。大伙讨价还价再激烈,还不是为了成交。您看着吧,越往后,他们打得越激烈,但成交得也越快,用不了三个月,约法就能全部订出来!”谢氏仿佛早已看透了天下英豪的本质般,微笑着得出推论。
“为什么?谁告诉你的?”陈龙复楞了一下,好奇地问道。内心深处,他隐隐约约觉得谢氏的话有道理,第二条约法虽然耗时间很长,但从会场上的秩序,和众人说话的内容上看,都比第一条约法商定时有条理得多。在不知不觉间,某种固定规则在与会的者当中慢慢开始形成。
“没人告诉妾身,是妾身自己琢磨的。老爷您想啊,他们那么不愿意别人参加会,却没人主动退场,这说明谁都不愿意把自己的命运交到他人手里。即便是交给老爷和文丞相这种大英雄也不成!”谢氏笑道,白皙的面孔上不知不觉间浮起一丝淡淡的自豪来,衬托得她越发娇媚。
“所以他们会把握一切机会,漫天要价,着地还钱,但不会把买卖做僵!”陈龙复与夫人异口同声道,彼此相视,目光里尽是温柔。
没人愿意把命运交到别人手中,即便掌握自己命运的是他们所崇拜的大英雄。虽然,与会的很多人当时并没意识到这一点,但他们切切实实是在这样做。虽然,他们的目光没有文天祥那样长远,决策也未必有文天祥一个人来得准确。但他们宁愿在磕磕碰碰中妥协,平衡,在摸索与错误中寻找正确方向,也不愿意闭上双眼,由英雄或皇帝决定一切。
祥兴三年八月十五日,出人意料,临时约法第三条,关于官吏和选拔和下一次大会代表推举办法,仅仅七天时间,各方就达成了协议。
这一条没有微言大义,全是实打实的东西。所以,各方力量的主导者在此之前,心中早已有了最高目标和退让的底线。
临时约法第三条宣布,此后,国家法度发生大的变化的调整,必须通过约法大会的表决。战时,约法大会的召集权属于大都督府。北元退走后,约法大会召集权属于朝廷。但是,无论任何人召集约法大会,代表人数都不得少于第一次的人数,并且,代表中必须有四分之一官吏,四分之一儒生,四分之一商人,和四分之一士兵。这些人必须与国有功,不能光凭著作了几本书,写过几篇文章就获取代表资格。至于会前争议最大的官吏选拔,临时约法第三条第二款规定,恢复唐制,从此科举、推举并行。区长、里正这些九品以下小吏,均由当地百姓推举担任。任满后根据任上表现和百姓支持度,可以升迁到县、府一级。而县级以上官吏,必须由与国有功者担任,如卸任军官、大都督府幕僚,朝廷各部属吏等。无论士、农、工商、任何人的后代都可以参加各级科举考试。茂才、进士资格取得者,可入大都督府或朝廷各部门做幕僚三年,满三年后,进士视其能力外放为府级以上地方官。茂才可选择继续考进士后外放,或凭功绩外放为官吏。
这是一个大伙都能接受的结果,虽然操作起来有很多困难。但将士们不再是打了天下也白打,将来即使退了役,也有红利可分。儒生们十年寒窗不再是白读,比起北元不准南人参加科举的政策,他们从此也多了一条进身之阶。所以,在众人眼中,这条约法比起原来文天祥一味坚持的选举,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了。
特别是茂才以上即可入幕这一条,让读书人们大声欢呼。有宋一朝,十年寒窗,每届能取进士资格者不过数十。但茂才这级的功名,对很多人来说却是手到擒来般简单。眼下大宋与北元对峙,战事频繁,入了幕后很容易立功,因功劳而得官,比考进士的出路要宽得多,也相对容易得多。
至于区、里一级别的小吏,本来读书人们就看不上眼,所以也不愿意尽力去争。倒是已经当过区长、里正的代表们,听说干好了还能继续高升,心里着实高兴了一回。
第三条约法最后说道,当了官,并非代表他们从此比别人身份显赫,而是因为拿了百姓的供奉,从此比百姓肩头多了一份责任。
眼下,这份责任就是:驱除鞑虏;恢复中华;陈纲立纪;救济斯民。
将来,国家和政府的责任是,保护这片土地上每个人的平等,财富与尊严。
这每个人,包括北方汉人、也包括契丹、女真等少数族群,甚至,包括愿意留在中华大地上的蒙古与色目人,约法细则中说道:“如蒙古、色目,虽非华夏族类,然同生天地之间,有能知礼义,愿为华夏之民者,相待与华夏之民无异。天下之人,约为兄弟,同荣同辱,福祸与共!”
当晚,由大都府出钱,邀请与会所有代表们饮酒赏月。在当做点心的胡饼上,厨师桑大宝特意把“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八个字雕在了正反面。
这八个字,点燃了所有人的热血,虽然大伙彼此对治国的意见不同,虽然大伙彼此之间暂时无法理解对方所坚持的理念。但这些年来,蒙古人加诸在华夏身上的伤害,每个人都深切地体会到了。
“来,大伙同饮此杯,同心协力,驱逐鞑虏,恢复中华!”昂贵的玻璃杯里,从海上运来的葡萄美酒闪出血一样的颜色。文天祥祥举起酒杯,对着所有代表说道。
“驱逐鞑虏,恢复中华!”人们站了起来,异口同声地喊。那一刻,彼此心中不再是偏见,隔阂,而是由一种热血,将他们紧密相连。
月光如水,哪天晚上,每个人都醉了,醉倒于千秋家国梦中。
史载,当日与会代表共五百五十七人,活到北元退出中原那一年的,只有三百零五人。
若干年后,第二次约法大会召开,有人提议将中秋这一天,永远订为华夏国的国庆日。这个提议在大会上被全票通过。
虽然,八月十五这一天,距离第一版《临时约法》完全出台,还有一个半月。
虽然八月十五这一天,距离文天祥等人赶走北元,重建华夏,还有十一年。
但是,陆秀夫、陈龙复、杜规、朱子铭等活下来的人都认为,从这一天起,他们梦想中的国家已经建立了。
因为,华夏有史以来第一次,以法律的形式,把‘平等’二字写了进去。他们在那一天已经宣布,为什么而抗争,打算建立一个什么样的国家。
他们抗争的理由不是因为天命,也不是因为气运,而是因为:
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
酒徒注:“驱除鞑虏;恢复中华;陈纲立纪;救济斯民”。见于朱元璋的北伐檄文。朱元璋在檄文中还有:“如蒙古、色目,虽非华夏族类,然同生天地之间,有能知礼义,愿为臣民者,与华夏之人抚养无异”等语。
第六卷 争辉 初(一)
文天祥轻轻叹了口气,把陆秀夫和陈吊眼二人送来的《临时约法》放到了桌案上。出乎他的预料,才两个月多一点儿,约法会已经临近了尾声,所有的约法细则都已经定好。只待他看过一遍,明天就可于大会上从头到尾当众宣读了。
宣读之后,此法即为大宋国法。大宋各项法案凡与此冲突者,皆以此为标准修正。
好过《自由大宪章》,却与《独立宣言》的境界相差甚远。这是文天祥站在文忠的角度对《临时约法》的评价。所以,他觉得很不甘心。在他心中,宋是一个文采斐然的时代,人们的见识,目光所达之境,应该远远高于那些北美奴隶贩子。
但事实却与他的想象差得太多,甚至个别地方让他感觉大失所望。那种感觉很孤独,就像当年百丈岭上一梦醒来,周围还是那些人,却无一人听得懂自己在说什么。
“丞相若不满意,何不拒绝署名,发回约法大会重议!”陈吊眼看不习惯文天祥落落寡合的样子,瓮声瓮气地提议。
候在旁边的陆秀夫闻此言,大急,赶紧出言阻止:“丞相万万不可听信吊眼之言!”
文天祥笑了笑,提起笔,在最后一页郑重地签好自己的名字。
陆秀夫心中一块石头落地,长出了一口气,抓起草案揣进怀中,匆匆向外走去。
“我去将草案交会约法会,准备明天当众宣读。”陆秀夫边走边道,仿佛唯恐文天祥在陈吊眼的怂恿下反悔般,
“陆大人!”文天祥叫住了陆秀夫,低声允诺:“宣读后,我会叫杜规拨出钱来,在福建、广南东、西两路各要道口上勒石头为铭,把约法一字不落地刻上去!”
“愿助丞相一臂之力!”陆秀夫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文天祥一眼,快步走了出去。
“这个陆老夫子!”文天祥苦笑着摇了摇头,无奈地选择了接受现实。按文忠的记忆,现在只是十三世纪,距离英夷的《自由大宪章》通过日期,才过了六十多年,还要有数百年时间,人类思维经历无数次冲击、磨合,才有《独立宣言》存在的条件。
“罢了,你们这些读书人,心眼多,咱老陈看不懂。”陈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