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录-第1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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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陈吊眼部骤然加速,昼夜兼程向安溪赶。
第二中午,陈吊眼在鼓鸣山东侧一个叫木兰寨的地方收到了张唐的第二封信。张唐在信中告诉他,两天前,他派人沿海路送来的信已经收到。但破虏军第一标和炮师此刻已入安溪城,并且昨天在城外与鞑子恶战一场,略有斩获。
张唐请求陈吊眼,如果能见到信使,务必尽快赶到距离安溪城北二十里,一个叫三道洼的村落,第一标和炮师将在那里,为陈吊眼部准备好帐篷和干粮。
随即,陈吊眼命令抛下辎重,轻装急进。
而张唐在此刻,也收到了陈吊眼的第二封信。所以他以激战过后士卒疲敝为幌子,在安溪城赖了大半天。直到把阿里海牙和阿剌罕耗得几乎没耐心了,才率部出了安溪。
一下午,第一标只走了二十里。见了阿剌罕和阿里海牙分兵,立刻停步。扎营位置,刚好是三道洼。
陈吊眼所部三万多人,连夜溜进了张唐的大营。
一夜间,与元军作战的破虏军人数由两万涨到了五万,无论从士气、训练程度和装备上,都远远超过了对手。
阿里海牙和阿剌罕的计划很完美,却没想到,张弘正和吕师夔没有挡住陈吊眼,更没想到,陈吊眼会放下身价,听从比他职位低得多的张唐的调度。
这是一个阿剌罕和阿里海牙无法理解的配合。所以,在看到陈吊眼的战旗的刹那,阿剌罕知道,此战自己已经输了。
剩下需要考虑的,只是输多输少的问题。
陈吊眼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耗,阿剌罕却消耗不起。晨风不断将爆炸声和硝烟的味道送入他的鼻孔,仿佛时时刻刻提醒着他,阿里海牙部正承受着数百门火炮的狂轰烂炸。
犹豫了片刻,阿剌罕终于挥落了弯刀。
一万多名蓄势以久的铁骑山洪决堤般从他身边冲下。喜欢与部下一起冲锋,体味万马军中斩将夺旗快感的阿剌罕却死死地拉住了战马的缰绳。
胯下的战马被勒得两条前腿踢空,张开嘴,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万余北元将士的背影,消失在马蹄带起的烟尘里。
那一瞬间,阿剌罕看到的是满眼猩红。
整个世界都是红色的,红色的城墙,红色的大地,红色的溪流,还有永安城头,那杆血红色的破虏军战旗。
万夫人长咬柱高举砍出了豁口的弯刀,发出一声绝望的长啸,再度扑了上去。
永安城已经不能再称为城,薄薄的城墙经历两天两夜的打击,已经破了十几个缺口,每个缺口处都堆满了尸体,蒙古军的、探马赤军的、汉军的,还有破虏军的。
每个缺口都是一张地狱魔鬼的大嘴,攻守双方的士兵,不断将人添进去,添进去,无止无休的添进去。
城头上的火炮已经因高热无法继续开火。炮手们拿水、马尿、甚至人血,一切可以找到的液体向炮管上浇,但火炮的冷却速度依然赶不上敌军的攻击速度。
旷野中的北元的回回炮(投石车)也都分解成了零件,借着夜色的掩护,这些笨重的攻城利器曾经给守军造成了很大的杀伤,但过于短的射程,太慢的射速,让它们很快成了火炮和床弩的靶子。
战争到了这个地步,已经被还原到最低级的状态,没有秘密武器,没有占绝对优势的装备,甚至连统帅的指挥和机谋也派不上用场。双方将士完全凭借意志和体力在硬拼,看哪一方先倒下。
体力上,以抢掠为职业的蒙古人远远好于宋人。
缺口处,往往是攻入一个蒙古武士,需要三到四个破虏军战士上前迎战。但缺口毕竟只是缺口,跟在后边的其他北元士卒只能看着自己一方的武士与敌人激战,却半点也帮不上忙。
意志力的坚韧度,破虏军却远远超过了元军。这里面,有平素训练刻意打下的基础,更多的是,对北元在福建所犯下暴行的痛恨。
萧鸣哲部亲眼目睹了附近村落如何被元军变成了无人区,目睹了粮田变成白地,房屋变成瓦砾场。而跟着邹洬赶来的新兵,则在沿途中,被百姓的哭诉所震撼。
后退一步是家园。
守住此城,则身后父母兄弟皆得保全,失去此城,则福建上下百万余人无人能活命无人敢退,也无人能退,禽兽面前,后退亦是死,何不上前一战,保留一个男人应有得尊严。
几个破虏军士兵凭借日常训练出来的娴熟配合,将一名踏着同伴尸体闯入缺口的蒙古武士挑了起来,高高地甩上了半空。身体被长枪捅出数个窟窿的蒙古武士落地,却没有立刻气绝,挣扎着站了起来,狂啸了几声,才又仆倒下去。
目睹了这一切的其他北元士兵跟着一起狂嚎起来,蜂拥着,涌向缺口。一排弩箭呼啸而来,将攻城的士兵放倒了十几个。没有被弩箭招呼到的却毫不畏惧地擦去脸上溅到的血珠,等着暗红色的双眼扑上。
“杀呀,拿下此城,永不封刀!”
“杀呀,拿下福建,一切都是你们的,大帅分文不取!”低级军官奔跑着,鼓动着,用美好的画饼,调动士兵体内最后一丝战斗力。
张弘范和达春在刻意隐瞒了侧翼可能已经失利的推断,代之以肆意屠戮和抢劫的承诺鼓舞士气。北元士兵体内嗜血的因子被二人的承诺所激发,冲击起来完全不顾生死。
前冲的元军士卒一浪高过一浪,拍得永安城瑟瑟发抖。
萧鸣哲带着十几个老兵守在城墙角一段豁口处,这段豁口有十几步长,残留的墙根已经被元军的尸体添成了斜坡。大队的北元士卒从这里攻了上来。
萧鸣哲抬手,发出了一支响弩。
尖利的破空声立刻传遍的整个城墙,跟在萧鸣哲身边的破虏军弩手,交替着扣动了扳机。
冲在最前方的北元士兵被射成了刺猬,摞在同伴的尸体上。他们的身体立刻成了后来者的踏脚石,几个横向和竖向一样宽的蒙古人踏着同伴的尸体跳到了萧鸣哲面前。
萧鸣哲弃弩,出刀,断寇刃斜着扫向距离自己最近的蒙古武士腰间。“当!”的一声,断寇刃被蒙古武士挑开,萧鸣哲感觉到手腕处一阵酸麻,胸前空门大露。
蒙古武士一击得手,前踏半步,弯刀带起一阵风,斜卷而回,直奔萧鸣哲面门。就在此时,两杆花枪交叉而来,一杆拦住弯刀,一杆刺向蒙古武士胸口。
萧鸣哲后退两步,收住身形,断寇刃在夕阳下带起一道寒光,再次劈向蒙古武士肩膀。
论武技和臂力,文榜进士出身的他,与眼前的蒙古武士差了不止一点半点。但萧鸣哲有信心,他相信破虏军将士之间的配合。战场上,一个人纵使是武进士出身,无法同时敌挡三杆花枪组成的枪阵,何况对手只是一个膂力过人的莽汉。
埋头刀、拦腰刀、斜削刀、漫头硬舞,杜浒根据断寇刃特点总结出来的几招必杀技被萧鸣哲发挥了个淋漓尽致,三、五招下来,对面的蒙古武士非但没能再从萧鸣哲手中占到半点便宜,反而被他逼退了数步。
再退半步,就是城外,蒙古武士狂喝一声,高高跃起,用肩膀硬撞开一杆花枪,连人带刀向萧鸣哲扑下。
另一杆花枪连忙朝空刺出,蒙古武士一刀将枪头击飞,身体去势不停,径直朝萧鸣哲头顶砸落。
连人带甲,将近二百斤的重量,不死,也能将萧鸣哲砸成残废。半空中,蒙古武士狞笑,无限得意。
就在此时,一根白腊杆半空挑来,一抖一带,将蒙古武士的身体拨转了方向。还没等那个武士落地,几把钢刀同时劈入了他的身体。
“你!”惊魂稍定的萧鸣哲瞪大双眼,不知敢说出怎样的感谢之词。
白腊杆的主人杨晓荣对他笑了笑,转身又迎上了新的敌手。手中一杆长枪使得如蛟龙出水,拨、挑、带、刺,几下,扭转了豁口处的局势。
“我奉丞相将令,带轻伤号前来支援!”杨晓荣用长枪挑翻一个对手,背对着萧鸣哲解释。
“多谢杨兄!”萧鸣着举刀,再次加入战团。调度着豁口附近弟兄,借着两侧残存的城墙,把滚木、擂石、钉拍尽情向靠拢过来的元军招呼。
“能活着出去再说吧!”杨晓荣懒懒地应了一句,话语里有几分郁闷。随后就再无暇说话,手中长枪抖成了一团花,枪枪夺命。
此刻,杨晓荣别提心里有多后悔。
学好文武艺,货于帝王家,是杨晓荣自幼被灌输的古训。至于帝王是哪一个,家族里的长辈没有刻意强调,杨晓荣也不拘泥。
他不是一个是非分明的人,当年无论在大宋一方,还是大元一方,都是为了混碗饭吃。如果能混出个衣锦还乡的高位来,当然更是得偿平生所愿。
所以除了家传的枪法,他最精熟的是如何拍上司马屁。凭着手上的和嘴巴上的功夫,他也快速在元军中,谋得了一席之地。
如果不是页特密实冒冒失失带着大伙闯入了破虏军的包围圈,杨晓荣在大元的前途可谓光明似锦。谁料到页特密实败了,被才组建不久的破虏军打了个全军覆没。关键时刻,杨晓荣选择了临阵倒戈,出卖了页特密实的突围计划,保全了自己的实力。
以杨晓荣的持身理念,这样做,在乱世中无可厚非。迫于兵势投靠了文天祥,将来依旧可以找机会投降回去。
让他震惊的是文天祥麾下破虏军的军威和邵武城的繁华。在邵武,梦幻般的几个月整训下来,杨晓荣彻底改变了自己对局势的判断。
不曾改变的是他跟着强者打天下的投机心理。凭借在宋军、元军和破虏军三支兵马中的经验,杨晓荣敏锐地感觉到,将来的天下,有可能是姓文。此时追随在文天祥左右的人,未来都是开国元勋。
所以,他把极大热情,投入到士兵整训和新的战术、指挥方式学习中去。甚至家人被害的消息传来,都没影响到他的热情。
黎贵达投降后,奉文天祥命令,杨晓荣率部到第一线阻击达春,他打得尽心尽力。打得达春起了爱才之心,让黎贵达写信给他,并且将元庭处死他全家老小的罪责推卸到文天祥身上,告诉他是破虏军先传出了杨晓荣临阵倒戈的消息,才逼得北元朝廷动手。
这种从黎贵达口中泄漏出来,有根有据的挑拨之词,也没让杨晓荣动摇。相反,他更坚定的认为文天祥将来必能取得天下。杨晓荣认为,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如果文天祥是一个不会用任何手段的老好人,反而更不值得自己为他效忠。所以,他守永安,依然守得不遗余力。
但是杨晓荣没想到文天祥居然以身犯险,身为上位者,替部将充当诱敌饵料。他没想到,仗打到如此惨烈程度,文天祥依然不肯退却。
如果今天战死在永安,什么将来名垂青史,什么荣华富贵,全没了。所以,杨晓荣后悔,后悔没有及早选择投降。但是,此时已经没有了后悔的条件。只能咬牙坚持。
天色渐渐变暗,城墙周围的战斗,却越发激烈。一大队元军弓箭赶了过来,压制住了缺口两侧的破虏军士卒。没有了滚木、擂石和弩箭的支援,杨晓荣和萧名哲面临的压力骤然增大,城外所有的敌军都涌到了一处,硬生生要从二人面前闯过去。
杨晓荣手中的白腊杆长枪过度疲劳,折了。他弃掉半截腊杆,换了把短了许多的花枪。很快,花枪又在捅穿了一名百夫长的罗圈甲后,折成了两段。杨晓荣再次兵刃脱手,从死人堆上捡起一把弯刀来,与蒙古武士战在一处。
萧鸣哲的武技远不如他,头盔被人打歪了,不知道是敌军的血还是他自己的血,顺着额头淌了满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