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城-第6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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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姐正在朝他屁股上擦药。他闻到了熟悉的草药气味,看了一眼,认得那是一味褪红肿清淤血的特效中药,是家里一位相熟的老中医调配的。其实市面上不大见得到,只能算是偏方,可是他家里在早年他还小的时候,却是常备下那十几种草药来熬药的,总是在每回爷爷或者父亲一怒之下,下狠手打了他之后,母亲、桂姐和姐姐私下里捣磨了熬热给他敷上。当然也还是要背着爷爷和父亲的,他们认为男孩子身上有点伤是正常的,擦药就是没骨气,只会再换来一顿打。后来,他成年了,渐渐不惹得父亲和爷爷生气后,家里也不常见到那么多草药包了。大概也还是有留下来的,或者是刚刚去找医生新拿的也为未可知。但是,他知道,沈奈奈屁股上那点伤敷几天这药就没事了。
沈奈奈听见脚步声,扭过头来看了一眼,发现是他后,立即又面无表情地扭过头去。桂姐依然沉默。沈老太太也只看着身上的沈奈奈,只当没有看见走进来的人。晚餐时不在的父亲也已经回来了,坐在沙发上慢条斯理地喝茶。一屋子的家人,只是没有他要找的那个。他扫视了客厅一眼,就要退出去,可是父亲的手比他更快,一杯茶连杯子又直接砸了过来。
沈父这么多年已经养成了准头,可是沈家谦在一杯又一杯的茶水连同杯子猝然直砸过来的狠戾里,也养成了自己下意识瞬间偏头躲避的准头。所以茶杯又堪堪擦着他的肩头,撞到他的肩上,反弹回去跌落在地,梨花白玉盏摔得粉身碎骨。
沈奈奈大约被那响声吓得惊到了,又扭过头来,因为动作幅度大,牵扯到了屁股,顿时也咝咝呻*吟了一声。沈老太太立即按住他的腰,曼声劝哄:“别动别动,很快就好了,让桂奶奶好好擦药了就不痛了。”
沈父却又被那咝气声引得动了怒,厉声说:“我跟你说,我不管你在外面干什么,你要是敢弄个野种出来,我不要人家动手,我自己就一把捏死!”
沈家谦不做声。
沈老太太不轻不重地说:“你别觉得冤,你要是自己守得住少跟那一帮狐朋狗友出去花天酒地几回还能被人算计!就是音乐学院一学生还敢赖上你?她凭的什么?是你喝一场酒就甩手送一台车?你倒是在外面胡天胡地散财!你们是会玩,会找乐子,名堂也多,一个一个今朝有酒今朝醉,日子过得要有多乐活就有多乐活!那些女人哪一个不是人精?赖上你也是你活该!”
沈老太太说到了气头上,老老实实趴在她身上的沈奈奈却也跟着板着脸咕哝了一声:“活该!”沈老太太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望见他屁股上的伤又是气不打一处来
,接下去说:“当初是你要结婚的,你带她去你姐家求你姐那回是怎么说的?要不是家和惯着你,什么都非得由着你,你以为你就那么容易!我和你爸还当你没她活不了,这一辈子也不会痛快,一切都随你的愿。人也被你要去了。可你呢?你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这几年由着脾气把人凉在一边,一点不痛快就可着劲折腾!要死要活只要她,要到了又要死要活来折腾!人家也是父母养的,你叫我们怎么对得起她爸妈,我连去医院都没脸!”
沈父不由得又是怒气上涌,接上话头说:“这日子你要是不想好好过,就别占着人把人家姑娘给耽误了。我看她跟你就没过到一天好日子,不跟你,日子会舒坦得多!就她那脾性样貌,闭着眼也找一个比你好的!你是个男人就干脆点,把人给放了!”
沈老太太忽然咳嗽了一声。沈父转脸看见了可怜兮兮露出红肿屁股擦药的沈奈奈,到底也有了顾虑,自知失言,一时无可奈何,气得彻底冷下脸来轰人:“滚滚滚!你给我有多远滚多远!”
沈家谦退了出去。外面檐下仍旧亮着红灯笼,几盏灯笼一照,衬出迷离的几线酡红的光来,他朦朦胧胧闻到了几缕极淡的清香,大概是院子里那几株梅树被大雪催得开了几枝花。天空还在飘着雪,那几株梅花的枝头树梢也积压着一层粉白的雪,在夜色里越发白得晶莹剔透,衬着地下埋着的射灯,幽幽的绿色的光照着,疏影横斜,暗香浮动,仿佛生出一点极淡的春意来。他走近了几步,站在一株腊梅下,在簌簌白雪间倒也见到了枝桠上有初初绽开的花蕾,一点点嫩黄嫣红的花蕊在白雪里探出头来,可爱极了,可是却又惆怅。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他和她站在这几株梅树下,那时腊梅盛开,花开得那样好,满天满地的花海,仿佛日子也像那枝头的梅花一样,心底极浅极淡的暗香浮动。
他下意识拿出手机,熟练地打开相册,翻看老照片——的确都是很久之前的老照片了,很多很多。有野外的姜花田地;有清晨淡白光线笼罩的床头,在若有似无的姜花香气里,她抱着他的枕头睡得一脸安详宁静;也有梅花,再翻下去是他们唯一在梅树下的一帧合照。
他还记得那天是星期六,在香山看过日出,他们没有赶着回去,找了个地方吃了早饭,又去了植物园。正是阳春二月大雪初晴,里头春意盎然,周末出来游山赏花的人多了起来。卧佛寺边的一大片梅花怒放,红梅似霞,仿佛又一次映红了半边山,香雪十里,朵朵花瓣挤挤挨挨地摇曳在枝头,吸引了不少人围观拍照。她来了兴致,突然记起来了,拉着他的手,在他的背
包里翻找相机,要拍照。他笑她小孩子心性,可是最后还是拍了。
是他们站在梅花树下,红梅灼灼摇曳枝头,漫山遍野都是梅花,映得她脸上的笑又远又近。明明就在眼前,可是隔了那么久。
他几乎也忘了,那么久之前,他们也曾经有过那么好的时光。
不知道站了多久,最后是桂姐出来给他送了一件大衣,却只是无声地递给他。他到底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声:“沈奈奈睡了?”
“不睡还等着挨打!”桂姐提起来又是气又心疼,“你也下得了手,现在睡觉都得趴着!”
沈家谦自知盛怒中没有控制力道下了重手,嘴上犹自说:“那点伤哪儿能算,过几天他还不活蹦乱跳,你们也别尽惯着他,叫他没一点怕处……”
“谁惯了?你带头惯出来的,现在倒统统算在我们头上!”
沈家谦被这样一抢白,一时被堵得接不了口。
桂姐冷笑:“我问你,奈奈为什么口口声声叫你沈家谦?我可不敢教,重年也不会这样教他,谁也没在奈奈面前连名带姓地喊过你,他有通天的本事,也不会才刚刚会喊妈妈就晓得对着你喊‘沈家谦’!”
这话已经是说得再透白不过了,沈家谦面上有点挂不住。桂姐却也不怕他难为情,索性一口气全说出来:“不是你在书房抱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教,他还会晓得你沈家谦三个字?你别当重年不知道,她当妈的还能想不到?她心里明白着,恐怕就差没想到你为什么要奈奈喊你沈家谦。我看这世上也没几个人敢当着你的面喊你沈家谦,奈奈瞪着眼睛看着你的时候,你心里在想什么你最清楚……”
“桂姐!”沈家谦终于偏过头去阻止她再说下去。
桂姐顿了一下,沉默地看向面前的几株老梅树。四下里一时极静,只有簌簌飘下的纷飞雪花与白雪覆盖下的光秃秃伸向天空的树枝,映得天地一片淡淡的月白色,却是半明半暗,仿佛是蒙着一片水雾白霜的熹微清晨。
雪其实越下越大,落在脸上凛冽刺骨,院子外头极冷,站着不动久了,脚底心都仿佛结了一层冰,冻得生冷麻木。桂姐到底年岁大了,只站了一会儿就受不住,呵出一口冰冷的白气,看他肩背与头发上已落下了一层白得剔透的积雪,映着白茫茫的天地,仿佛猛然间苍老得两鬓霜白趋埃尘,比面前白雪苍苍的老梅树还老,可是这几株老梅树还是他六岁的时候就自己挖土填坑栽下的。
她到底还是不忍心,忍不住叹口气说:“我不是要你难受,实在是我们看着也难受,你们都不好受为什么就不好好说说
?这么多年,好容易有了点希望,那天晚上我还以为你们要好起来,可你偏偏又闹出这样的事来。我跟你说,你知道她眼里是容不得沙子的,这回你要是再闷声不响不跟她说清楚,那你也就再也没有路走了,甭管你怎么倔都没用了,不舍得也得舍得。”
沈家谦哪里不知道,当年他不正是抓住了这一点,才硬生生把她从认定了要嫁的那个人身边拉过来的。他算计得了别人,甚至算计得了一切,却只是没有想到后来种种。他终于还是张开口,声音极低又沉,在寂寥的雪里悠远而飘渺,似有回音穿胸入骨,一字一顿地传来:“我没碰过那个女人,一回也没有,从来都没有——”
桂姐哪里不明白他没有说出来的那几个字,突然心里一酸,眼泪瞬间落了下来,和着哽咽说:“你个傻孩子,你跟我说有什么用?我一早就晓得,我带大的孩子我还能不晓得……你就是一根筋,哪里还会有别人,从来都没有别人……”
桂姐很多年没有滴过一滴眼泪了,经历过那样的事后,她也以为自己再也没有眼泪了。那样多的眼泪,那样撕心裂肺的哀嚎,那样天塌地陷的伤痛,也不能令那个人睁开眼睛再看她一眼,也叫不回来那个人,既然他再也不会回来,那么再哭下去又有什么用。于是她擦干了眼泪,沉默地收起芭蕾舞衣舞鞋——这一辈子再也不会有人看她在舞台上旋转如翩翩白鹅。她的美丽只有他看得见。
这一哭却一发不可收拾,压抑了多年的情感如山洪爆发,摧枯拉朽地兜上来,所有的过往排山倒海涌上来湮没了她。
沈家谦起初转过脸来看见她的眼泪,震了一下。他又何尝见过她的眼泪,从记事起她就没有眼泪,更不会对着他哭。懂事后,渐渐从其他人偶尔的唏嘘感叹里知晓了那回事后,只是觉得难受,胸腔里像堵了棉花一样难受得透不过气来。离别那样伤痛,生死那么大的事,他只是发觉自己竟然做不了主,一点法子也没有。那是他生平头一回暗暗察觉到自己的渺小与无能为力,他不能抹掉桂姐的伤痛,唯一可以做的也仅仅是默默地在心里想要好好保护她呵护她再也不惹她难过生气,如同后来对另一个女人。当她穿着洁白的婚纱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也曾经那样坚定过——那时,他也以为自己可以做到。可是就是这么小的一点,他也没有做到。
桂姐的哭也是无声的,只有脸上的泪映着惨淡的白雪一点一滴刺进他的心里。他曾经也见过那样的眼泪,那张泪水和汗水交织而成的湿漉漉脸庞洇湿了底下的大红苏绣鸳鸯戏水床单,却也染湿了他的心。那么多的眼泪和着艳红的鸳鸯,
暧昧而混乱,只是引得他越发狂暴激烈,最终陷进自己制作的意乱情迷的情*欲里不可自拔。
他伸了伸手,却一时又手足无措了起来,既不敢碰触桂姐的眼泪又不忍心打断她,最终只是轻轻喊了一声:“桂姐……”看着她呼出的白气团团消散在冷空气里,而发梢两鬓上犹有白雪落下,又说:“外面冷,我们进去……”这才扶着她的肩半搀半扶把她带到了走廊檐下。门一推开,暖气扑面而来,桂姐打了个喷嚏,却也渐渐止住了眼泪,平静下来。
沈家谦本来不放心,想留下来陪陪她,可是桂姐洗了把脸后,除了依然还红肿的眼睛,脸上再也看不出来刚刚在院子里头的哀痛,仿佛已经走出了陈年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