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人骑与万人敌-第6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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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边有人嗤道:“柴老,您别理会这家伙,真是发了失心疯……”
承嗣侧过头,看到那柴姓老人须发皆白,正是先前人群提出疑问的人,看这形貌,在村中说话应有几分分量。
他注视着这老人,继续问道:“既知祈年半岛,可有人知道,大衍内陆向外,自何处起划入祈年地界?”
那老者道:“这……当是流沙河。”
李承嗣颔首道:“可知流沙河来由?”
柴姓老者迟疑道:“似是于流沙海中延出,以此得名。”
承嗣道:“是。流沙河以北,人人敬畏天地,祭祀祖宗,流沙河以南,祭的却是……圣父。上古时候,如今的流沙海,乃是一片闹市,百姓自由耕种,安居乐业,繁衍生息……然而天地喜怒难测,翻手之间,昔日乐土便化为茫茫黄沙,水源消失,农田成了沙地,一夕之间陷入绝境……圣父见此情景,心生不忍,现身相救,带领众人一步一步走出流沙海,来到一片新的沃土,赐下房屋、甘泉、作物,助人们重建家园——据说当时之人迎着风沙走了太久,身上都积了厚厚的沙,直到走出去以后,沙子一路落下去,一层叠一层,硬生生积出了一条沙砾的走道,便是后来的流沙河。”
他与那老者一问一答已将众人的注意力全部吸引过来,此时不紧不慢,娓娓道来,每一句都暗运力道,声音十分清晰,远远传开。
那柴姓老者眼中有些迷茫,道:“是……这故事,老夫也曾听到过……只是那位似乎被称作天父?”
人群中出现零零星星赞同的声音,更多的人一时无法出声,有人茫然道:“这……这圣父,难道真的存在?”
李承嗣微微一笑,道:“那是自然。圣父如今无法亲身下世,却嘱我等前来——有他指引,根本无需担忧此行迷失方向,这漫漫沙海之上,自有这位大人在注视着我们。”
他向下扫视,已看出大部分人已经动摇:这简直是一定的。求生之心人人皆有,若非毫无希望,谁愿意坐以待毙,便如落水之人,给一根浮木便会攀住,不想放开。
又有人发出了最后的疑问:“娃娃,你说的,这是祈年的教义——你是谁?”
承嗣见此处居然有人听说过祈年教,不由一挑眉,道:“老丈见多识广,佩服。在下祈年掌教大人座下分堂主,杨……协成。”
那人道:“祈年教确实有位堂主姓杨……”他一切疑虑尽消,正要说话,却见不少人仰头看向北方天空,跟着转头,却见那处升起一道明亮的红色星辰,燃烧着下坠,继而熄灭,如此连续三次。
有人推开人群,冲到孙悦眼前,气喘吁吁道:“将……老爷!追过去打探的弟兄发了信号,那些凉人所说无误,两万大军正向此而来!”
一片寂静,继而,人群突然炸了锅,无数人向台子正中挤去,竭力大喊着什么,一双双眼中皆是恐惧与求救。
李承嗣知道事已成了大半,表情却不见放松,反而变得严肃起来。
他扬起一只手,示意安静,道:“莫急,我们即刻出发——但出行前亦需做些准备,请问有哪几位曾亲身进过流沙海,或者曾进过其他流沙之地,对其中该当注意之处有所了解?”
有几人站了出来,亦有人喊道:“我识得隔壁村的某某,他跟人割了好一阵子的棘棘草,最是熟悉!”“某某也去过一次,她回屋去了,我去喊她!”
承嗣继续问道:“有哪几位熟悉金典镇上情况,曾与其有过生意往来?”
又有几人站了出来。
“有哪几位对三泉口……”
事情开始变得紧张而井然有序,孙悦缓缓转过身。
——那个人,终究还是……
再怎么口口声声说自己是玩物,骨子里也是压不住的帝王心性。
“有哪几位熟悉本村所有村民,又愿意站出来出一份力……”“有哪几位清楚此处到矿区所有村落如何行走……”“有哪几位……”
在自己怀里再怎么柔弱,再怎么驯服,似乎轻易便能揉碎,内心却也一直无比广阔。
大胆的姿态炫目而迷人,对什么都毫无畏惧。
愈压制,愈刚强而不可弯折;这么久以来,似乎只曾经在自己面前妥协过。
“其余人等,请尽快各自回屋,收拾行李,干粮全部带上,随身自备三日食水,两刻钟内出发,过时不候——!”
人群自身边穿梭而过,各有目的,步伐快速而不纷乱惶惑。
他下意识伸手按在自己胸前——那里似乎少了件这么久以来,一直在他身边的东西。
他垂下目光,谁也看不出,这突然出现的、极尽勇猛而嗜血的武将此刻究竟在思索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走到他身后,低声唤道:“孙将军……”
空地上已变得冷冷清清,那个少年站在三步之外看着他,表情复杂。
孙悦沉默地看着他,又看了看远处那一小堆被选出的人。
承嗣也随着稍稍侧了侧头,又转回来,低声叹道:“此事后患无穷。但眼下也是迫不得已……”
他顿了顿,道:“十五日乃是以行军速度计,若按他们的脚力算——唉。”
“我这一去,若……”承嗣没有说出那两个字,朝他递出一封信,“便请孙将军去寻承志,扶他登基。”
两人对视片刻,承嗣又道:“若他不愿,将军便随意吧,只要这天下不乱,姓什么,也无关紧要。”
孙悦接过信,承嗣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向那群人。
*
这一夜,许多人注定不眠。
一名士卒牵着马自孙悦手中接过一封信,低声道:“将军放心,柱子便是死,也会护得此信周全!”
孙悦也未多嘱,他微一拱手,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只留下那武将仍站在当场,许久之后,他抬起手,手中赫然是承嗣交给他的信。
他面无表情,将信件一撕两半,打个唿哨,开始召集人马。
*
另一侧,承嗣似乎不经意地朝孙悦的背影看了一眼,目光中带着些许愧疚。
“圣使,圣使?”
他回过神,道:“还有什么不明?”
那柴姓老者道:“圣使如此安排,当真滴水不漏,老夫佩服!只是有一点,既是十五日便到,为何要我们为每人采购两月食水?”
承嗣只答了四个字:“以备不测。”
另一人道:“圣使有所不知,并非我们偷懒,这金典镇既临近港口,各类贮备也十分充足,可若按您的要求,村中哪有如此多的钱财……”
李承嗣却毫不担忧,似乎一切尽在掌握:“这些诸位不必担心,钱自然会有……”
八十四
“将军,前方有异!”
满脸络腮胡的武将漫不经心道:“有人挡道?多少人?碾过去!”
他这话绝非自大;不论是谁,身后有近两万名士卒,而眼前是本该毫无反抗之力的老幼时,都有底气说这句话。
那斥候却面露迟疑之色,道:“通往金典矿区的谷口……将军一看便知。”
“嗯?”
他面露不耐之色,然而当那处真正出现在眼前时,他彻底明白了对方的犹豫。
金典矿区三面环山,山脉绵延高耸不可攀登,绝非内陆那些小山丘可比;这也是凉国境内唯一出产铁矿的矿区,其开采与冶炼技术均十分落后,下井十分危险,凉国人口稀少而宝贵,最近又频繁召集大军,连囚犯也不舍得浪费在此处,矿区几乎成了战俘集中营,虽解了一时之急,在上位者眼中却始终是个祸根,眼下既是如此形势,便要先下手为强,抢先将矿区清洗干净——若前线胜了,战俘要多少有多少,再送就是。若一败涂地,也根本不必担心矿区无人做工了。
这群山环抱的天然屏障,于北方有一处天然的缺口,成为此处与外界联通的唯一通道,即是当地百姓口中所称的“葫芦嘴”。这称谓十分形象,讲的便是此处通路狭窄,矿区底大口小,一把便能扼住的景象。此地实在太容易封锁,也是它被被选为关押战利品的所在的原因之一:平日里因有商贾往来,进出并无严密核查,然而若有事发生,临近三镇数万兵马旦夕可至,将这个口儿一堵,里面便是上天无路,下地无门,插翅也难飞。
但再怎么狭窄,也只是相对整个矿区的面积而言,若要并驾而驰,便是最窄处也至少可以挤得下六匹马并行而不互相碰撞,行商的队伍运货时也并不会受地形影响。而此时,两侧的山壁之间,却被许多巨石堵了起来,中间所留,不过仅能容一骑自由出入!
若仅是大石堵路,使唤几队人去开路,不过费些时光,总能搬开,但眼下众人的目光,却都集中在一人身上。
两堵从天而降的巨石墙中间的通道上,一名高大武将手持长枪,跨在马上,沉默地看着面前庞大的队伍。
这距离尚看不清对方的眼神,然而这种姿态已足够说明一切。
傲然、决然。
目空一切的自大。
——将两万大军视若无物的轻蔑!
领队的武将彻底被激怒了。
“这家伙是哪里冒出来的?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随着地势变化,谷口收缩,队伍已开始收束,那络腮胡正在当先对着不明之敌指指点点,大发怒气,他旁边却有一人自马上凑过身来,低声道:“将军,不可轻敌!这便是之前将属下的先锋队打残的那队人!”
“嗯?”络腮胡一阵皱眉,骂道:“没用的狗崽子,一群饭桶!交给你八百精兵,结果屁滚尿流的跑回来不算,还丢了两百多人!这可没叫你上前线,杀几个老婆子都能给我搞砸!看我回去不把你顶上的脑袋拧下来当夜壶!”
那人讪讪道:“是是是,属下无能,将军息怒,息怒……”
骂归骂,那络腮胡一边任马儿缓步走着,一边道:“看你说的厉害,等会儿进了射程,先让弓兵狠狠的射,隔这么远,不把他射成个球……”
话到一半,他突觉不对,一道尖利破风声迎面而来!
他也算见识过沙场的人,这破风声一听便知厉害,且是直冲自己而来,然而再躲已是不及,拼死之间毫无犹豫,抓着正歪着身子凑到自己跟前讨好的属下,顺势一带,挡在身前!
一声闷哼,那属下的表情凝固成诡异形状,额头一道血线流下。
一根利箭直接贯脑而出,箭杆穿透后去势仍不减,直捅出一半长度,在空中嗡嗡晃动,若他与那属下贴得再近些,几乎便能在杀了那人后连他一同钉死!
络腮胡面色一变,几乎骇得昏过去,身边士卒猝不及防的惨叫声丛中,他声嘶力竭喊道:“退后!全军退后!”
前有利刃,后有大队人马拥堵,这次仓促后撤几乎酿成了一场灾难,退得不及时的士卒不少便永远躺在了地上,退得太快的则几乎在后军引发踩踏与恐慌——唯一值得庆幸的便是此时尚未进入矿区,行军时各队之间尚保留了一定距离,才不至于令惨剧波及全军。
直到撤到两倍距离外,络腮胡惊魂方定,才有余暇朝前看去,只见遥远处那武将持着弓,还停在拉弓的姿势。
那身影嚣张而可怖,络腮胡一阵心惊,向左右问道:“这人是谁?便是利齿藤将军也不能——矿区严禁私藏兵器,这等力道的弓箭绝非我大凉所制!谁说他身边只有百来个人,若人人都是这等射手……”
下属一片惊呼声,他不及回身,便听得那催魂的破风声又至,直吓得魂飞魄散,伸臂一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