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荒纪年-隔云端-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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盗到来时,伊密城全城老幼便会收拾细软,奔出城外四处躲藏,直到沙盗在城中劫掠完毕,餍足而退,城民才敢返回家园。这些事情季宁并未向水华详细解释过,因为他清楚这种后果是空桑人自己种成,可是同样的话他却不愿意从水华口中听到。有时候,季宁甚至会害怕水华浅显却公正的说辞,这些话就像坦白的阳光一样,刺入他那些躲藏在阴暗洞穴中的情绪,让他的灵魂刺痛狂躁。
“水华姑娘,不要往前走了,跟我回去吧。”墨长老跳下马,接过季宁手中的缰绳,将马匹调转了方向。
“墨长老,我只是想去看看而已。”水华大睁着无神的眼睛,固执地反对着。
“凝水村民非常敌视空桑人,你去了恐怕会有危险。”见水华想要开口反驳,墨长老又道,“这些天'神眼魔刀'那帮土匪又开始出动劫掠,你们还是小心些不要四处乱走。”
“能碰到他们更好,我的打算,就是先互相了解,然后让两族能够和平相处。”水华带着期冀笑了,“这个,一直是我的理想啊。”
“水华姑娘,我对你的理想表示钦佩。”墨长老苦笑着看向心怀远大的少女,“可是,你也要为季宁想想。你看不见,他的鞋子在沙地上磨破了,两只脚上都是血泡。他心疼你,你也要心疼他才是。”
“啊……”水华失声惊呼了一声,翻身便从马背上滑了下来,立时感觉到脚下沙土的灼热。“墨长老,我知错了,我不该不为哥哥着想。”水华想起季宁虽然开始反对,后来却始终隐忍顺遂的态度,她不由满心悔愧,哽咽着道,“哥哥对不起,我太任性,害你吃了这么多苦……我以后再不会……再不会……”
“能陪着你一起,我哪里会觉得苦?”季宁柔声安慰着,扶着水华重新骑上马,自己也跨坐上去。
三个人乘了两匹马,一路小跑,赶在天黑以前回到了伊密城。墨长老盛情邀请二人到他家中吃晚饭,季宁水华推辞不过,只好一路跟去,进门便看见小萌笑嘻嘻地朝着他们眨眼睛。
墨长老的家是伊密城典型的住宅,石头砌成的屋子冬暖夏凉,石板铺就的院子里支着葡萄架子,屋檐上也盘踞着四处攀爬的金瓜藤。伊密城昼夜温差极大,太阳落山才一会儿的工夫,原本晒得发烫的石板地面就迅速地冷下去,寒意沁人。
饭后坐在骆驼毛编织的地毯上,喝着西荒特有的酸奶子,小萌缠着墨长老给大家讲故事。老人家拗不过孙女儿的撒娇,吸了一口烟,慢慢讲出一个从棋盘海对面的陆地上流传过来的故事:
“从前有一个美丽的姑娘,他的父亲为了实现自己的诺言,将她嫁给山林里一只白熊做妻子。白熊虽然对她非常温柔体贴,但姑娘仍然每日悲伤。有一天,姑娘独自在林中哭泣,碰到了一个巫婆,巫婆交给姑娘一只蜡烛,说半夜点亮蜡烛就可以看到最英俊的王子,但是白熊就会死去。姑娘犹豫了很久,虽然她不忍心害死善良的白熊,却抵挡不住王子的诱惑,终于在一天半夜点亮了蜡烛,果然看到睡在自己身边的不是那头讨厌的熊,而是英俊的王子……”
“白熊也很可爱啊,为什么不喜欢白熊呢?”小萌噘起小嘴,不能理解女主角的做法。
“等你长大了,肯定也是喜欢王子不喜欢白熊呢。”墨长老笑着摸了摸孙女的头发,继续说下去,“姑娘第一眼就爱上了这个王子,忍不住俯下身亲吻了对方,没留意到一滴蜡烛油落下去,惊醒了王子。王子看到姑娘手上的蜡烛,他一切都明白了,于是他悲伤地告诉姑娘,他就是那头白熊,他马上就要死了。”
“啊……”这回不单小萌,连水华也忍不住惊呼了一声。
“原来那个王子中了巫婆的咒语,变成白熊,只有当一个姑娘真心爱上他的时候,才能破解咒语,恢复原样。可惜就在快要成功的时候,这个姑娘受了巫婆的诱惑,前功尽弃。王子说完,站起身就走了,他不愿意死在心爱的姑娘面前。”
“后来呢?”小萌颤抖着声音问道。
“后来,这个姑娘为了挽救王子的生命,经历了无数的磨难,终于和王子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墨长老悠悠地吸了一口烟,笑着对水华道,“不要紧张,民间流传的故事为了给大家一点希望,都会是个大团圆的结局。”
“外表真的那么重要吗?”水华喃喃地问道,轻轻打了个寒战,“或许,我还是永远看不见的好吧。”
“我们回去吧。”季宁摸到她的手一片冰冷,担心她着凉,连忙起身告辞。他一路牵着马匹奔回驿馆,将水华抱到屋内床上,用棉被将她捂得暖暖的,方才咬着牙稳住步子走出去。
“哥哥,我真想看看你。”水华茫然地睁着眼睛,对着轻轻关上的房门自语道,“可我也想要个大团圆的结局。”
季宁走回自己住的伙夫房,虽然白天打扫过一次,但满屋仍然是扑鼻的灰尘味道。他反手关上门就倒在简陋的炕上,紧紧地蜷缩起身子,忍受着身体内部一阵阵蹿上来的酸痛。伊密城白天虽然干燥晴朗,夜里却冷得异常,让他早年受损过的身体难以抵挡,旧伤不时发作,只是从不曾说出口而已。
熬过一阵,季宁撑起身子,扯开打成包袱卷的破旧被褥,覆盖在身上,方才松了口气躺回去,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偏偏冷风还是从伙夫房年久失修的门缝窗缝里灌进来,让他疲惫若死却又无法入眠。也不知躺了多久,四肢百骸因为焦躁而生出燥热来,方才朦朦胧胧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迷糊中他似乎睁开眼睛,看到一个人影在房门前闪过。然而难得的温暖让他丧失了思索和追究的精力,闭上眼重新睡了过去,直到第二天早上醒来才想起昨夜怪异的人影。坐起身,季宁看见自己身上多了一床厚重的棉被。而昨日那双磨破的鞋子,也被人一针一线地补好了。
是水华。季宁的唇边露出了喜悦的笑意,眼角瞟到那排瓜苗一夜之间竟攀爬到了房顶上,连花蕾都偷偷绽开了缝。
等他从牢营里提了每日分配的口粮回来,水华已经起身了。他走过去,看见她光洁的指头上布满了红色的针眼,不由心疼道:“我自己也会补的,你晚上还是好好睡觉。”
“哥哥,住到正房来吧,你那里根本冷得和户外没有区别。”水华用袖子遮住自己的手,关切地道。
“我找两块木条把窗缝钉一钉就好了。”季宁小心地扯开了话题。今日早上见到守将骏鹏冷如刀锋的眼神,让他更是时刻小心着自己的言行。毕竟玄林肯将水华留在这里是为了她眼睛复明,在他助她复明之前,他没有资格从她那里得到任何好处。他的自尊也不允许。
“驿馆里面能有什么事,从今天开始,你照旧出工。”想起骏鹏冷厉的命令,季宁知道无论玄林留下怎样的嘱托,都无法改变他囚徒的命运。
请求墨长老在白天照看水华,季宁随着其他流放到伊密城的囚徒,走到沙漠的边缘去种植红柳。晚上他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回驿馆,依旧睡在伙夫房里,盖着水华送来的温暖的被子,保持着浅眠不肯睡熟。半夜里,他闭着眼睛倾听水华摸索着从前院走来,轻手轻脚地推开他虚掩的门,在他的床边静静站立,再悄无声息地离去。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并不知道水华哪一晚会来,什么时辰来,却并不点破她小小的秘密。有时候白天劳役太累,晚上困倦得无法保持清醒,却在朦胧中感觉到水华柔软的唇落在额头上、脸颊上,幸福的暖流便会从水华吻落的地方哗哗地流遍全身,让他的睡梦中也笑起来。羞涩的水华,只有在夜深人静,自己熟睡之时,才敢露出她热情大胆的一面吧?
每天不过匆匆的相聚,却让季宁整个人焕发出神采,连读忆术的灵力也在不断恢复,白日里苦不堪言的劳役也变得云淡风轻。骏鹏有时候会指使人故意刁难他,季宁都默不作声地应付下来,淡然的神情让那个妒忌的守将明白,这个囚徒对守将的权威并不是畏缩,只是轻视,因为获得了最珍贵的东西而轻视身边的一切苦难,让始作俑者越发感觉到自己的浅薄无聊。
这一天,季宁背土到山脊上种红柳时,在石缝里发现了一朵半开的夜光莲。他伸出手摘下这朵罕见的能在黑暗中发出绿色流光的蓓蕾,当作宝贝一般藏在了怀里。
晚上他偷偷地将夜光莲藏在被子中,怀着忐忑的快乐等待水华的到来。除了一粒顺手拿来的摩天草种子,他从未送过她任何东西。可今天夜里,等她偷偷到来的时候,他要送给她一个惊喜。
他果然清醒地等来了水华的脚步,或许是走惯了这条路,她的脚步轻盈而快捷,不复平时摸索着的踟蹰。季宁小心翼翼地平息着自己的呼吸,假装熟睡,被子下握着夜光莲的右手却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
房门轻轻地被推开了,水华苗条的身影从门缝中钻了进来。她蹑手蹑脚地走到季宁身边,凝视着他平静的睡颜,薄薄的形状好看的嘴唇,微微一笑,大着胆子朝那紧紧抿着的嘴唇俯下身去。
“水华,我喜欢你。”唇下原本一直熟睡的人蓦地睁开了眼睛,吓得水华倒退开去。下一刻,一朵闪着幽幽绿光的重瓣莲花出现在季宁手中,照亮了一室的黑暗,也照见了水华惨白的脸。
“吓到你了?”季宁有些歉疚又有些得意地站起身来,举着夜光莲递到水华面前,“送给你的,摸摸看,很漂亮。”
然而水华只是捂住脸,不看他,蓦地转身朝门外走,像是生了很大的气。
季宁笑了笑,冲上去拦住她,蓦地想起方才水华毫无阻碍的行动,声音顿时惊喜起来,“你的眼睛……能看见了?”
“不要看,让我回去!”水华依旧遮住脸,奋力地想要从季宁的阻拦中挣脱。
“水华,我喜欢你,你还有什么要瞒着我呢?”季宁轻轻拉下水华遮住面容的双臂,看着她紧闭的双眼,颤抖的睫毛,“你能看见了,我心里不知有多欢喜……睁开眼睛看着我,你不是最想看看我的样子吗?”
他轻快地笑着,声音却戛然而止,瞪大了眼睛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因为他看到水华缓缓张开了紧闭的眼睑,一双忧喜参半却又含着无限期冀的眸子对上了他的视线。
那是一双蓝色的眼眸,即使在夜光莲的照耀下,也蓝得如同辽阔的长空,悠远的海水,还有——冰族人的眼睛。
季宁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脑海中那些不堪的记忆仿佛又要呼啸着奔涌而出,那些逼上来的蓝色眼睛,接踵而至的巨大痛苦……
水华直直地看着他,他每退一步,那双蓝色的眼眸就黯淡一分,最终结成绝望的死寂。她所有的侥幸都裂成了碎片。
“我可以恢复原样……”
“你是冰族人?”
两个惊恐的声音同时响起,又同时沉默。半晌,水华才低低地回答:“我的母亲是冰族人。”见季宁不答话,水华怯怯地说下去,“她生下我以后就离开了,父亲一直瞒着我,直到他这次离开前才告诉我真相……”
“那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季宁的声音空空荡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水华咬着嘴唇低下了头,幽幽地道:“父亲为了隐瞒我的身份,从小就用药水染黑了我的眼睛,却也破坏了我的视力……他临走前把解药交给了我,说是如果你可以接受我的身份,我们就一起生活,如果你不愿意,我还可以重新染黑眼睛,让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