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第57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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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真有十万黑汗大军?”童贯的惊讶中,带着大煞风景的怀疑。
接伴官瞥了童贯一眼,傲声道:“区区十万之敌,又算得了什么?非是下官吹嘘,这火炮虽是南朝最早造出,但却是耶律将军第一个将它运用到大会战中,若论善用火炮之利,耶律将军认第二,只怕没人敢认第一。”
童贯与唐康飞快地交换了下眼色——接伴官所说,的确是轻易驳斥不了,这五六年间耶律冲哥确是称得上威名远播。
先是率八千马军,以贡物不恭为名,孤军深入极北苦寒之地,大破斡朗改、辖戛斯,从此将“小海”(即苏武牧羊之所谓“北海”,今贝加尔湖。)纳入辽国的疆域之中,拓地数万里,招纳族帐上万户,自此,在辽国的官制上,再无有名无实的斡朗改国王府、辖戛斯国王府,而是多了两个名符其实的斡朗改大王府、辖戛斯大王府。
尔后,辽夏结盟,秉常请师于契丹,约定契丹出兵协助其征讨回鹘与黑汗,所破城池,土地归西夏,金帛子女,尽归契丹。耶律冲哥又奉命率一万铁骑西援秉常,破北廷、跨越天山与夏军夹击高昌,更于伊丽河畔,与夏军一道,大败前来干涉的十余万黑汗军队。李秉常自从与宋朝修好后,无复东顾之忧,自此又得契丹之助,更是无所忌惮,先后攻破高昌、龟兹后,便将战火烧向黑汗国境内。秉常亲率夏军南下,兼并于阗故地,兵锋直指黑汗大可汗驻牙之喀什噶尔城;耶律冲哥则与禹藏花麻一道,纵马于天山之北,其铁蹄所至,连黑汗国最初建牙之巴拉沙衮城,亦不得幸免。
仅数年之间,耶律冲哥之名,威震西域。他横行西域,百战百捷,以用兵沉稳、不贪利、明进退而扬名中外。他麾下将士,善能吃苦耐劳、忍饥挨饿,便在契丹人中,亦属难能。耶律冲哥更有一样长处,便在宋朝,亦颇得称许——他乃是契丹军中,最重视工匠、器械之将领。
前往西域时,耶律冲哥便不辞劳苦,驼了五门火炮去,伊丽河之战,耶律冲哥居高架炮,用火炮出其不意,猛轰黑汗军阵,黑汗军阵形大乱,秉常趁势出击,遂大破黑汗军。辽夏联军得以以少胜多,这五门火炮功不可没。
此役在宋、辽、夏三国,皆极为震动。
契丹铁骑纵横天下,所向无敌,然而若碰上了汉人列出重兵方阵或据坚而守,则只能无可奈何,若要强攻,必然两败俱伤。故辽军才有“成列不战”的传统。然而,自耶律冲哥第一次将火炮用于野战起,大宋枢密院便已惊觉,他们过往的优势,从此不复存在。此役令枢密院真正惊觉火炮在野战中的作用,枢密院原本也对契丹拥有火炮做了一定的防范,但是他们却从未想过,一个善用火炮的契丹将军,将在野战中对他们的重兵方阵构成有史以来最为严重的威胁。
契丹的火炮的确逊于大宋的火炮,但若得善加利用,用之破坏敌军之阵形,轰开敌人的城门,却也绰绰有余。大宋至此才真正意识到,大宋发明的火炮,从中获益最多的,却未必是大宋。
除此以外,耶律冲哥还仿效宋军的神卫营,据说在他的军中,隐藏着各种各样的工匠,每有俘获,他总会从工匠中挑出身强力壮者,充入军中,平时作战,与普通之战士无异,然若到急时,他军中总是不缺各种各样的工匠。与契丹的其他将军不同,他从来不会抱怨过多的辎重拖累了他的行军速度,即便有时候派不上用处,甚至于迫于无奈丢弃在半路,但一有机会,耶律冲哥便会不厌其烦的将丢弃的辎重补充起来。
所有的这些,都表明,耶律冲哥更象是大宋的将领。
或者说,一个兼具宋辽两国之长的将领。
这也是唐康、童贯对他如此感兴趣的原因。职方馆费了许多的财力,收集了不计其数的关于伊丽河之战的情报,单单是唐康在枢密院参加过的沙盘推演,便有四五次之多。
宋军中马匹的数量的确远多于旧日,但因为训练骑兵成本高昂,而宋朝在财政压力下,奉行的是维持一定数量的精锐骑兵政策,步兵仍然是宋军的主力。而方阵是宋朝步兵对抗契丹骑兵的主要手段,但是,有什么样的方阵能够在火炮的轰炸之下,还能够保持阵形?
这是耶律冲哥给所有宋朝将领出的一道难题。
而大宋的将军究竟有没有找到答案,唐康与童贯都不知道。
不过,虽然唐康并不介意夸赞一下耶律冲哥,如今的大宋,已经有这种雍容与自信去夸赞对手,无论他给大宋制造了什么样的麻烦,但他却也并不打算让那接伴官太得意了,他并没有出言反驳接伴官的话,童贯也知情识趣的闭上了嘴巴——这也是唐康最喜欢他的地方,童贯总是知道在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不该说话——两人只是突然莫测高深的微笑起来。仿佛那接伴官是说了什么夜郎自大的笑话一般,而二人只是顾及到他的面子,不屑于反驳。
那接伴官被笑到心里发虚,但又不愿轻率相问,只得也闭上嘴巴。完颜阿骨打却似乎突然来了兴趣,他饶有兴致地看了唐康与童贯一眼,但是终于也没有多问。
因为行礼辎重甚多,在完颜阿骨打部的护卫下,使团又走了近一个时辰,才终于到了广平甸。到了这广平甸,唐康便即恍然大悟,方知这所谓的“冬捺钵”,说白了,不过是契丹皇帝带着群臣一起避寒。这广平甸位于辽国之永州,乃是一片东西二十多里,南北十多里,地势平坦之沙地平原,此地原本都是沙漠荒原,却因为有两河在此流过交汇,反使广平甸成一得天独厚之地,因为其四周都是沙漠,到了冬天,此地便是个极温暖舒适的所在。加上又离契丹人心中之圣山木叶山不远,契丹人坚信木叶山与其始姐及部族发源皆有极重要的关系,每岁十月,辽主与辽国皇后皆要率群臣祭山——“冬捺钵”选中广平甸,不仅隐有祈望木叶山保佑之意,只怕同时亦是为了方便。
契丹建国之时间,较宋朝犹长,这广平甸既是辽主每年必来之所,虽说契丹君臣不曾在此刻意营造宫室殿宇,然毕竟也自有其规模气象了。自进广平甸,唐康便见帐幕相连,几乎遮天蔽地一般。所有的帐幕全是坐西向东。契丹人又在此地多植树木,遂使榆柳成林,使人浑然忘记自己原来身处沙漠之中。
那完颜阿骨打部护送着使团到了广平甸,便告了辞回去交差。接伴官则引着使团进了一处帐蓬——唐康诸人也不以为异,这一路以来,他们所住的驿馆,几乎全部都是毡帐馆——驿馆的官吏们显然早已得到宋朝使团前来的消息,准备得亦颇为妥当,几十名兵吏使婢帮着宋朝使团的随从搬卸行礼,几名通译跑前跑后,帮着翻译交流。驿馆特意拨出来五座帐蓬给宋朝使团,唐康与童贯各占一座,其他随从兵吏占两座,歌妓们占一座。接伴官待到他们安顿下来后,也告了个罪,吩咐几个小吏在那里听候差遣,也辞了出去交差。
前前后后又忙碌了一阵,伴当伺侯着唐康洗了脸,换过干净衣服,又有辽国北枢密院、敌烈麻都司(敌烈麻都司,其长吏称敌烈麻都,据《辽史·百官志一》,其职掌是“总知朝廷礼仪,总礼仪事”。亦即此司略相当于宋之礼部。)的官员前来问候,唐康心里挂念着正事,免不得要询问递交国书及觐见辽主之事,但那两个官员职位低微,只是一个劲请他们好好歇息,明天再行接风之宴。唐康又问他们是否能拜见北枢密使卫王萧佑丹或敌烈麻都赵思茅,二人亦是吱吱唔唔;又问能否去会见大宋朝驻辽正使朴彦成,二人也是一问三不知。
唐康顿时疑心起契丹有心轻视,他使前虽然花了很大功夫,翻阅密院档案,记熟外交礼仪,但这些小事,却是档案里所不会记载,礼仪里没有规定的。他心里虽然恼怒,却到底也不敢孟浪,只得耐着性子,计议着权忍一日,待到明日见了重要的官员,再做计较。
打发了那两个契丹官员,唐康眼见天色还不算太晚,正是夕阳将落未落之际,他好不容易来一次契丹,虽然知道身处广平甸内,契丹人必不会允许他随意离开驿馆,但他却也不想躲在帐蓬之内,吩咐过伴当,便信步出了帐蓬,在驿馆内闲步。一路所遇,馆内的契丹人见到他,有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或欠身行礼,或是对他视若无睹,仍旧大声说笑,只是他们都是用契丹话交谈,说的是什么,唐康却是一句话也听不懂。他细心观察他所遇契丹人的神情、衣饰,却也察觉不到什么忧容,馆内人众,自小吏到厮役,所穿衣鞋,也看不出破旧之处。他又回想一路前来之所见所闻,虽然这广平甸驿馆之内,或的确可能是辽人刻意粉饰,但自南京至中京,至中京至广平甸,沿途所过驿馆,所遇百姓行人,他的确也是没见过一人面有饥色。到了这时候,唐康终于不得不承认,契丹如今的确也是处于“治世”之中。
“契丹不可促图!”——唐康心里,突然冒出他的顶头上司、枢密使韩维这两年常说的一句话来。在汴京时,唐康和他的同僚们,私下里都对老眼昏花的韩维颇有微辞,他们觉得韩维越老越怯懦,全无当年智勇。但是……唐康心里面突然有一点动摇。
没有亲身到过辽国的时候,无论从纸面上看到多少档案、情报,又从别人那里听到多少传闻,唐康心里面对辽国能处于“治世”,也始终是怀疑的。这种心态在大宋非常普遍,即便是承认契丹处于治世,没有亲眼看到这一切的人,在心里面,也是不曾将夷狄之治世当一回事的,夷狄毕竟只是夷狄而已,他们的治世,又怎能与中夏相比?绝大部分的宋朝士大夫,终其一生,都从未到过辽国,因此他们对辽国的了解,来自于搀杂着真实与夸张的传闻,还有一些书面的记载。但所谓“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其实亦不是那么靠得住的。任何亲身到过辽国的人,都会有完全不同的感觉——从南京到中京所见到富庶,从中京到广平甸所见到的广阔,的确能让唐康真正体会到,契丹是一个可以与大宋相提并论的大国。
在宋朝的官员中,唐康已然是属于对契丹有相当认识的那群人,是枢密院内所谓的“知北事者”,但既便如此,当此前间接的认知与此时直观的观察一一相互印证之后,鲜活起来的辽国,仍然让唐康感觉到惊讶。
唐康原本准备用一种最强烈的态度,终止条约,并趁机狠狠的羞辱契丹人一次,替大宋出一口闷气。如若契丹人恼羞成怒,那正中唐康下怀,若契丹胆敢兴兵,大宋正好趁机一举恢复幽蓟故地!
但他毕竟已经不是当年轻狂不可一世的少年,这一路的旅途,让唐康不知不觉的收敛起心中的那种只求快意的冲动。他永远都不会接受那种条约,他也绝不会委曲求全的“妥为解释”,大宋理当理直气壮的终止条约,如此,才能让契丹人明白这个世界已经有了新的规则。但是,他也愿意在这个过程中,给予契丹人合理的尊重。
他不惧怕因为谈判失败而挑起战争,也不会刻意去回避战争,但是,他也不会再去寻求战争。
那样可有点愚蠢。
第九十节
然而,契丹人却并没有体谅唐康的心情。次日,敌烈麻都赵思茅在前来接受了唐康所递交的国书与礼物,并且设宴宴请了唐康与童贯之后,从此便如人间蒸发,消失不见。此后日复一日,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