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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部分

龙床大明王朝六位皇帝-第93部分

小说: 龙床大明王朝六位皇帝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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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主要顾虑是“外边诸臣不从”。这时,他几乎毫无必要地再次强调:“此事重大,尔且密之,切不可轻洩,洩则罪坐汝。”这一方面与崇祯多疑不能信人的性格有关,但也反映了他内心的惧怕。{209}

迁都,历史上屡见不鲜。古有盘庚迁殷、平王迁洛,晚近有宋室南迁;本朝也有成祖迁都于北京的先例。朱由检何以如此顾虑重重?他的担心有道理吗?

事实很快就会做出回答。

朱、李君臣详尽讨论了计划的细节,包括路线、军队调遣、资金等问题。但朱由检没有立刻交付廷议,他想等等看,看战事的进展是否还有转机。

大约半个月后,李明睿递呈奏疏,正式提请圣驾撤离北京——这是由崇祯授意,还是李自己的行动,不得而知——立刻引起轩然大波。内阁大学士陈演、魏藻德带头反对,他们指使兵科给事中光时亨激烈谏阻,全是冠冕堂皇的高调,至有“不杀明睿,不足以安人心”之论。

一位美国汉学家分析,反对的背后,是大臣们的私人利益在起作用。主张南迁的多为南方籍官员,反对者则相反,“没有什么正式理由说明为什么北方籍官员不能一同南下,但他们在河北、山东、山西的田产,使其难以离开”。{210}这是标准的西方人思维。

从明代官场的特殊性看,在此作祟的,可能恰恰是政治道德作秀的风尚。虚伪已成习惯,人们在现实面前抛弃责任,碌碌无为甚至玩忽职守;但是,说空话、说漂亮话、把自己打扮成伦理纲常最忠实的卫士,却争先恐后。国家存亡可以不顾,所谓“名节”却务必保持。光时亨本人并非北方人(南直隶桐城人),他跳出来,与实利无关,纯属作秀。如果这种人最后真像他当初慷慨激昂宣扬的那样,为国尽忠殉道,也就罢了,事实上农民军破城,光时亨率先赶去,长跪不起迎降。可悲朱由检实际上等于被这帮沽名钓誉的伪君子,以伦常、道德(“国君死社稷之义”)所胁迫和绑架,充当他们“高风亮节”的人质。对此,计六奇痛心评曰:

假令时亨骂贼而死,虽不足以赎陷君之罪,尚可稍白始志之靡他,而竟躬先从贼,虽寸磔亦何以谢帝于地下乎?是守国之说,乃欲借孤注以邀名,而非所以忠君也。{211}

相反,支持南迁、当时被扣上怕死误君大帽子的人,如把李明睿推荐给崇祯的李邦华,和大学士范景文,最后关头却能舍身殉国,以事实回击了所谓倡论南迁意在避死贪生的污蔑。然而,在政治道德高调面前,传统的中国人向来没有反抗的勇气。高调明明误国,大家却都翕然相随,加入合唱。此番亦然。光时亨的高调让满朝缄默,谁都不肯担怕死误君的恶名——因为他们在惜自己的名誉,胜于惜君王社稷的命运。

崇祯碰了一鼻子灰。但他犹未死心。过了一个月,二月下旬,军情益急,崇祯召开御前会议,李明睿、李邦华再提南迁之议。两人提案有所不同:李明睿仍持前议,即御驾南迁,李邦华似乎已将卫道士们的舆论压力考虑在内,他建议皇帝守国,而由太子监抚南京。现场诸臣默不作声,唯少詹事项煜表示可以支持李邦华提案。这时,光时亨再次扮演道德法官角色,他质问道:“奉太子往南,诸臣意欲何为,将欲为唐肃宗灵武故事乎?”这是指安史之乱唐玄宗逃往成都,而太子李亨为宦官所拥,在宁夏灵武称帝、以玄宗为太上皇的事。言外之意,近乎指责李邦华等谋反。于是,更无人敢吱声。这种群策群议场合,崇祯只是听取群臣议论,不能直接表态,然而绝大多数人却保持沉默、不置一辞。{212}

这意味,他不难读懂。

翌日,崇祯召见阁员,正式表态。一夜之间,漫漫黑暗里,无人知道他想了什么,又想了多少,总之,此刻他面目全变,说出一番毅然决然的话:

祖宗辛苦百战,定鼎于此土,若贼至而去,朕平日何以责乡绅士民之城守者?何以谢先经失事诸臣之得罪者?且朕一人独去,如宗庙社稷何?如十二陵寝何?如京师百万生灵何?逆贼虽披猖,腾以天地祖宗之灵,诸先生夹辅之力,或者不至此。如事不可知,国君死社稷,义之正也。朕志决矣!{213}

这就是他对诸臣昨日沉默的读解,他读懂了沉默下面的每一个字。眼下,他经自己之口说出来的每句话,都是别人心里所盘旋的想法,精准之极,分毫不爽。他知道,面无表情的诸臣,人人心中都打定这样的主意:决不让这段话涉及的道义责任落在自己身上。

崇祯大彻大悟:他非但不可能从诸臣嘴里听到赞成南迁的表示,而且,只要他流露一丁点这种意图,就将被这些人当做充分表演如何忠贞不屈、愿为百姓社稷献身、置个人安危于度外的高尚情操的机会,同时,会用痛哭流涕的苦谏,把他——崇祯皇帝——刻画成一个抛弃祖宗、人民,自私胆小的逃跑者。

假使崇祯是朱厚照、朱厚熜、朱翊钧、朱由校式人物,他本可以根本不在意群臣给予自己什么道德压力,本可以装聋作哑或者打屁股、杀人——总之,一意孤行,不惜采取各种手段来达到自己的目的;然而他不是,他偏偏很爱惜脸面,在道德、人格、情操上自视甚高,以至于有些孤傲。

他晓得自己被捆上了道德的战车,却无意脱身,反倒赌气似的生出“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激越,于是发表了上述谈话。自那一刻起,他已抱必死之心。推心置腹地猜想,此前的夜半时分,他会独自在内心有激烈的思想斗争,与他的列祖列宗、他朱家的历史有过一番对话;当他无可奈何地意识到孤家寡人的绝境,以及由于若干先帝的玩怠失政,这个家族对历史所欠下的沉重债务,那么,现在已到了还债的时候,而他就是这样一个还债人。十几天后,他在自绝时刻的每一个举动,每一个细节,都揭示了上述心路历程。

崇祯的死:大结局

三月以来,谣言纷纷。人们虽不知李自成大军的确切位置,却都知道它正在逼近,有力、稳定地逼近。“京师满城汹汹,传贼且至,而廷臣上下相蒙”。京城戒严,不让进,也不让出。接替陈演当上首辅没几天的魏藻德,借口筹饷,想溜之大吉,被崇祯冷冷拒绝。他要成全他们死国的“决心”。这些阻挠南迁的人,不可以立了牌坊,再去当婊子。大家无所事事,得过且过,行尸走肉一般,困在孤城、坐以待毙。

有一个谣言,称十二日闯军即攻下昌平,计六奇在《明季北略》中还专门辨析这一点,说昌平失守确实在十二日,“载十六【日】者,十六始报上【指崇祯十六日才得到这个消息】耳”。但这的确是个谣言。昌平失于十六日中午,确定无疑。这是闯军一位队长姚奇英亲口告诉羁押之中的赵士锦的:“后予在贼营中,队长姚奇英为予言,初六破宣府,初十破阳和,十六早至居庸关,午间至昌平,而京师茫然罔闻,良可浩叹。”{214}以闯军摧枯拉朽之势,如果十二日打下昌平,绝对无须七天后才抵京城。

崇祯同样无所事事,等死。十六日这天,他居然还有心思接见一批刚刚考试合格、准备提拔到中央任职的县官,“问裕饷、安人【扩大饷额和安定人心的办法】”。此时的崇祯,简直像是搞恶作剧的行为艺术家,存心开士大夫们的玩笑——都到这份儿上了,还没事儿人似的裕什么饷、安什么人心?

滋阳知县黄国琦对曰:“裕饷不在搜括,在节慎;安人系于圣心,圣心安,则人亦安矣。”上首肯,即命授给事中。

捧腹之余,不难感受到崇祯的戏弄与刻薄。

考选进行到一半,有人进来,悄悄递给崇祯一件“密封”。

“上览之色变,即起入内。”

何故?

密函报告:昌平失守。{215}

这,就是丧钟真正敲响的那一天。

十七日,两路农民军,一路到达今天大北窑以东的高碑店(不是以产豆腐闻名的河北的那个高碑店),一路到达西直门。“寇已薄城,每二三四里扎一营,游骑络绎相接。自是城上炮声昼夜不绝矣。”{216}

崇祯照常上班,“召文武诸臣商略”。君臣面面相觑,束手无策。“上泣下,诸臣亦相向泣。”这时,崇祯悄悄在御案上写下“文臣个个可杀”之语,示之近侍,随即抹去。{217}俄顷,守城总指挥襄城伯李国桢,“匹马驰至,汗浃霑衣”,他伏地哭奏道:“守城士兵都已经不肯抵抗,用鞭子把一个人抽起来,另一个人马上又趴下了。”崇祯闻言,大哭回宫。{218}

守军不抵抗,是因为根本无力抵抗。“京军五月无粮”,“率饥疲不堪任”。{219}国家无钱,权贵富人不肯出钱,倒是偶尔有“小民”捐钱;赵士锦亲自经手了这样的捐款:“十七日,厚载门外,有小民捐三百金。又一人,久住彰义门外,今避难城中,年六十余,一生所积,仅四百金,痛哭输之户部。”{220}

十八日,外城破。城破之前,李自成曾派先期投降的太监杜勋进城谈判。崇祯召见了杜勋。李自成开出的条件是,割地西北,分国而王,并由明朝赔款百万两。不知为何,未能达成协议。此事载于《甲申传信录》《烈皇小识》《甲申纪事》《明季北略》等。但不可信。设若李自成所开条件真的不过尔尔,崇祯没有理由不答应。可能李自成确曾派人入内与崇祯接洽,但内容并非如上。《明季北略》另记一条,似较真确:

【杜勋】盛称“贼众强盛,锋不可当,皇上可自为计”,遂进琴弦及绫帨【暗示崇祯自绝】,上艴【怫】然起。守陵太监申芝秀自昌平降贼,亦缒上入见,备述贼犯上不道语,请逊位,上怒叱之。{221}

这是对崇祯施加压力,打心理战。

彼时发生的事,多带有“风传”性质。包括曹化淳开彰义门(又称广宁门,清代以后至今称广安门)投降事。据说,这并非曹化淳的单独行动,事先在一部分内外臣中间达成了“开门迎贼”的公约,“首名中官则曹化淳,大臣则张缙彦”{222}。孤证,不可考。另外,开门时间也有两种说法,一为十七日半夜,一为十八日。除彰义门为曹化淳所开,农民军同时攻破其他几处城门。曹化淳开门只对他个人有意义,对北京城不保没有意义。

这里介绍一下明代北京城的构成。像套盒一般,共四层,由内而外,依次是宫城、皇城、内城和外城。宫城,即紫禁城。皇城,若以今天地名标识,大致范围,南至天安门以外约毛主席纪念堂一线,北至地安门一线,东至王府井一线,西至六部口一线。内城,即正阳门、崇文门、东直门、德胜门、西直门、宣武门等京城九门以里。外城,为西便门、广宁门、右安门、永定门、左安门、广渠门至东便门所环抱。

外城陷落的消息,十八日傍晚传入大内。“上闻外城破,徘徊殿庭。”夜不成眠。初更时分,太监报告内城也被攻破。还剩下皇城和紫禁城最后两道屏障。崇祯领着王承恩,登上万岁山(景山),向远处眺望。夜幕中,京城烽火烛天,遂渐向皇城蔓延。

崇祯在那里踟蹰了约一个时辰,回到乾清宫,发出毕生最后一道谕旨:“命成国公朱纯臣提督内外军事,夹辅东宫。”这道谕旨有无意义、能否送达,都大可疑。

随后,他把全家人——周皇后、袁妃、太子及诸王子、小女儿长平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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