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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部分

龙床大明王朝六位皇帝-第9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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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承畴无奈,只得催动一十三万人马,在与三百年后“辽沈战役”几乎相同的地点,与清军决战。

两军一旦相遇,首先害怕的人,却是陈新甲派来的兵部观察员张若麒。此人在怂恿陈新甲决意一战上,起过关键作用。真刀真枪之时,他现出好龙之叶公的原形——虽然漂亮话继续挂在嘴上,内心的恐惧却遮掩不住。他说:“我军屡胜,进军不难。但粮食补给好像跟不上,而且还要多线作战。既然如此,暂时退兵,以待再战,我看也是可以的。”

从前面祖大寿的例子可以推知,与清军决战不可能取胜应系前线将领的普遍看法。本来就认为不可战、不当战,被硬逼前来一战,结果却在大战一触即发之际,“上面来的人”忽然说泄气话,改口不战亦可。军心立刻涣散。大同总兵王朴,首先率部遁去,瞬间引起连锁反应,“各帅争驰,马步自相蹂践,弓甲遍野”{196}。

诸将并无主帅命令,自行退却,且丢下主帅不管。此之谓兵败如山倒。

十三万大军全部跑光,只剩下洪承畴及其所率一万人困守松山。即便如此,也坚持了将近七个月。崇祯十五年三月,城破,洪承畴被俘。祖大寿在锦州旋亦投降。

一场本不必要的决战,以明军主帅被俘、宁远以北尽失的结局告终。这场战役之于明、清两国,跟拿破仑败于滑铁卢、纳粹德国败于斯大林格勒这些事件在各自历史中的意义相仿。在那一刻,明清两国的命运已被彻底决定。但有一点不同,此前,明朝并非唯有决战这一条路,它有别的选择,然而却主动找上门去,邀请溃亡更早地到来。

洪承畴被俘事,明廷久不知,以为战死。这从一个侧面,显示整个战役中朝廷与其军队彼此暌隔,洪承畴完全孤悬在外。仗能打成这个样子,居然还轻言开战,闻所未闻。

被俘后的情形,明人无从记述,现在只能从清人嘴里了解一些。《清史稿》说:“上【清太宗皇太极】欲收承畴为用,命范文程谕降。”而洪承畴的表现是,“谩骂”,不从。

谩骂,是一定的,否则洪承畴无法向内心自幼接受的儒家伦理交代。但玩味一下,也许,谩骂或者别的举动在这里更多是一种“仪式”;或者说,一种“程式化动作”。

范文程不急于求成,甚至也不提劝降之事,只是与洪承畴漫谈,聊他们作为知识分子共同感兴趣的“今古事”。闲谈中,范睁大眼睛,不放过任何细节。一天,他捕捉到这样一个细节:房梁上偶然有灰尘落下,落在洪承畴衣上,后者马上用手轻轻拂去。范文程在将细节报告给皇太极时,评论道:“洪承畴一定会投降的。一个人连身上的衣服都很爱惜,更何况自己的生命呢?”于是皇太极亲自去看望洪承畴:

解所御貂裘衣之,曰:“先生得无寒乎?”承畴瞠视久,叹曰:“真命世之主也!”乃叩头请降。{197}

对洪承畴投降的解读,多种多样。

“汉奸”、“民族败类”是一种,常见而普通,也最好理解和接受。有一出京戏叫《洪母骂畴》,即循此等观念编写。

另一种,不凭观念,纯粹从事实出发来加以解读。这些事实是:崇祯三年以来,直到被俘为止,洪承畴始终是岌岌可危的明廷的干城,在士大夫阶层普遍丧失信心、普遍虚与委蛇、普遍玩忽职守的现实中,勇挑重任,恪尽职守,实心办事,乃极少数几个曾切实为君分忧的人物之一;担任蓟辽总督后,他的见识和战略主张,合乎实际,真正有利于明朝;明知不可战,而被迫一战,虽违乎自己的理性判断,仍毅然往之,大军溃退之际,他是唯一坚守阵地者,直至粮绝。

事实背后还有一个事实:所有站在道德制高点轻言开战的人,都不对现实承担任何后果;相反,正是他这个明确意识到开战没有任何希望的人,替那些说漂亮话的人承担了一切。

第三种解读,来自清太宗皇太极。洪承畴降后,皇太极礼遇甚隆,招致帐下诸将不满:

诸将或不悦,曰:“上何待承畴之重也!”上进诸将曰:“吾曹栉风沐雨数十年,将欲何为?”诸将曰:“欲得中原耳。”上笑曰:“譬诸行道【就好像走路】,吾等皆瞽【盲人】。今获一导者,吾安得不乐?”{198}

试想,如果降者不是洪承畴,是魏忠贤、温体仁那样的丑类,皇太极有何可乐之处?皇太极之乐,恰由于洪承畴是个忠臣、能臣,是崇祯及明朝的希望所在。如今,连洪承畴这样的人物,都肯投降大清,明朝还剩下什么?

皇太极击中了要害。

踵继而降的另一个人是祖大寿,具有同样意味。这员袁崇焕的部将,于崇祯二年十一月,在首长率领下急追后金大军,赶来解京师之围,结果却眼看崇祯自毁长城,将忠心耿耿的袁帅逮捕,于是愤而出走,奔回关外。那时他的心一定凉透了,不打算再为明廷卖命。但在袁帅所信赖的孙承宗的亲自劝说下,大寿终能强忍悲愤,回心转意,矢志继承袁帅遗愿,极其艰难地替他死守锦州直至崇祯十五年三月。

洪承畴、祖大寿,无非未死耳。死,并不是对国家、朝廷尽忠的唯一方式,更不是最好的方式。有的死国者,除了死,没有为国家做过什么切实有益的事——甚至刚好相反;也有人,在最后关头不曾选择死,但他们却一直忍辱负重,脚踏实地为国分忧解难,以实际行动保家卫国。这两种人,都可谓为国尽忠者。但理性地看,国家真正需要的是后一种人,他们数量越多,国家越有可能转危为安。至于前者,品质堪敬,但国家并不能从他们的慨然赴死之中受益,哪怕这样的人几十万、几百万,该亡国照旧亡国,一点也不会耽搁。

两个不辱使命、不负重托、充当朝廷脊梁十几年的人,无须用一死来证明他们是否对得起国家。他们已经用十几年的实际行动,就何为忠义、何为恪尽职守,书写了充实、模范的答卷。

皇太极看到的就是这一点。当洪承畴、祖大寿这种一直在切实地为国尽忠的人,也感觉心灰意冷、无忠可尽,明朝就真正大势已去了。

继崇祯十年李岩的“叛投”象征着知识精英抛弃明王朝之后,洪承畴在崇祯十五年的“叛投”则象征着政治精英也抛弃了明王朝。

明王朝之死,当然是漫长的日积月累的过程,但是,李岩和洪承畴这两个“叛投者”的作用,有如夜空中划过的两颗流星,瞬间照亮了一切。刹那间,朱由检应该看清,末日已经不远!

末日情景

前面说到,共同觊觎紫禁城龙床的两大势力之间,似有某种默契。以当时明朝之虚弱,李闯和满清,不论谁,击溃之皆易如反掌。满清势力距北京更近,实力也较李闯更强;闯军轻入,攻占北京,而清人不先得,诚可怪也。俗史夸大吴三桂的作用(所谓“历史罪人”),乃至将香艳故事——刘宗敏横刀夺爱霸占陈圆圆——敷衍为历史的决定性因素,虽然煽情,却实属笑谈。吴三桂降不降清,献不献山海关,对清人入主中原,其实是没有实质意义的;清人攻到长城以内,本非必由山海关不可,崇祯年间,清兵(改国号之前为后金)早已由各关口突破长城不知多少次;没有吴三桂,不走山海关,清人照样入得中原,丝毫不成问题。闯军之能捷足先登,恐怕出于两点:一是此前一年(1643)八月,皇太极方崩,清国举哀,暂缓夺取中原计划;二是对于明廷不亡于清而亡于李闯,清国君臣极可能早有暗谋,乐观其成,然后以此为借口,“兴仁义之师”,“剿贼灭寇”,以“正义之师”姿态入关,尽量增加自己取代明朝统治中国的合法性。这在多尔衮致吴三桂的求援信的答书中,可以找到直接证据。书称:

我国欲与明修好,屡致书不一答。是以整师三入,盖示意于明,欲其熟筹通好。今则不复出此,惟底定中原,与民休息而已。闻流贼陷京都,崇祯帝惨亡,不胜发指,用率仁义之师,沉舟破釜,誓必灭贼,出民水火!伯【吴三桂当时封爵“平西伯”】思报主恩,与流贼不共戴天,诚忠臣之义,勿因向守辽东与我为敌,尚复来归,必封以故土……昔管仲射桓公中钩,桓公用为仲父,以成霸业。伯若率王【率先奉清为王业】,国雠可报,身家可保,世世子孙,长享富贵。{199}

这一历史关头的实际过程是,清军在得到闯军已于三月十九日攻破北京的情报后,即由顺治皇帝于四月初八日在盛京(沈阳)任命多尔衮为大将军,南下夺取中原。次日,清军迅速兵发沈阳。中途遇吴三桂信使求援,遂折往山海关方向运动,并与吴三桂部队汇合后于此处击败闯军。这清楚显示,清兵入关的决策与动作,先于吴三桂请援和献降,是一个单独行动,且明显是利用北京被闯军攻占、崇祯殉国为机会和借口。

多尔衮的信还透露出一点,从一开始,清人就希望以中国道统继承者的姿态,接管权力。这种认识与心态,同四百年前的蒙古人截然不同。这也就是何以蒙元始终不改其“入侵者”形象,而满清却能完全融入中国正统历史与文化的原因所在。此乃题外话,不表。

1644年,崇祯坐龙床的第十七个年头,也是最后一个年头。以旧历天干地支排列算法,岁在甲申,所以又叫甲申年,后遂以此扬名史册。

甲申年的元旦——也就是正月初一——在公历是1644年的2月8日。如果是现在,这天举国上下已经放假,欢度春节,不用上班。当时不同,作为新年第一天,皇帝和百官仍须早朝。崇祯又是一个特别勤奋的皇帝,当此人心惶惶之际,他很想借新年第一天振作精神,有个好的开端,所以起得比平时都早,天未明,就去皇极殿(太和殿)视朝,接受百官朝贺。

升殿后,却发现底下空空如也,只有一个“大金吾”(近卫军官)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其时,钟鸣已久,照理说,百官闻钟已该到齐。崇祯问其故,金吾支吾道也许众人不曾听见钟声。崇祯命再鸣钟,不停地鸣下去,且吩咐将东西宫门大开,让钟声传得更远。久之,百官仍无至者。

照例,百官本该按部就班,各自归位,等皇帝出来接受朝拜;现在倒成了皇帝一个光杆司令先在那里等候群臣。崇祯的面子尚在其次,这实在太不成体统。为避免这局面,他临时决定把本来放在朝拜之后的谒祖提前举行,那是皇帝自己的事情。不过,谒太庙必须有仪仗车马,急切却备不齐,还是放弃,传谕仍旧先上朝,二次升座。

那天所以钟声大作,而百官不闻,据说是天气极为恶劣,“大风霾,震屋扬沙,咫尺不见”{200}。任何有在北京生活经验的人,都知道当此时,满耳但闻风吼。

又候了一会儿,百官终于匆匆赶到,现场十分混乱。当时的文武官员,分居北京西城、东城,而上朝站班却相反,文立于东,武立于西。这天,因为情势窘急,许多官员赶到后,顾不得绕行,按最短路线归位。结果,文臣直接穿过武班,武将也从文班钻出;行经中央空地时,因为是皇帝视线的正前方,每个人都佝偻着身子,甚至爬在地上匍匐而过,模样滑稽可笑……

大明王朝最后一年,就这样开始了。后人评论说:“绝非佳兆。不出百日,上手撞钟,百官无一至者,兆已见此矣。”{201}

谈到迷信,还有更奇特的。某晚,崇祯得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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