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皇-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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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忠兄、肖平章!你的慷慨悲歌之士,俱在眼前,你为何又不愿多看看他们!还是多看看他们吧!……”宋璟说到这里,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满腔悲愤,一下伏在马项上,痛哭起来。
象一团黑色火焰的乌驹,似通人意,静静地立在荒野中,任凭主人在它项间抽泣、颤抖,它那水晶般的眼球中,分明也露出无限的悲哀。
拂雪的随从们看着伏在马项悲恸不已的宋璟,也丢开撬板,蹲在地上,呜咽起来。
“宋公!”肖至忠强忍住自己的辛酸,移马靠近宋璟,哽哽地宽慰他,“府库空虚,兵寡将微,你于艰难中受命幽州,使城池无损,已是尽其心力了……”
“肖君!这是什么意思?”宋璟听了肖至忠这番话后,好象受了奇耻大辱似地抬起头来,愤怒地对肖至忠说,“我从楚州任上,改授幽州都督,奚与契丹不足二万骑,再度骚扰渔阳,直扑幽州!而此地因孙佺大败后,官民逃散,兵营形若虚设,我告急再三,不见朝中发一兵一将相助!无奈,闭城死守!可怜眼见百姓被驱如羔羊,被杀如草芥!哭声震野,血流成河!就在这荒野上,敌寇歌舞相庆,狂欢之声震天!城头大唐旌旗,任其箭射、投矢……我为守将,君为卿相,无能扬国威、救黎庶,何言尽心?怎算尽力?肖君肖君!我等是千古罪人,国之大贼!你怎么还这样说!这样说!……”他陡地以拳击马项,乌驹受惊,腾起前蹄,长嘶一声……
“宋公!……”
“至忠兄!”宋璟赶紧勒住坐骑,打断神情窘迫的肖至忠的话头,“我本应开城与敌决一死战,却又不忍暴露城内毫无兵力可护的众生!只能闭门不出,任敌大掠而去!今,君为太上钦差大臣,问我之罪于幽州,你我交谊不浅,君亦知我为人。望君返回朝阁,将我不战之罪,如实上呈太上,灭身灭门,吾无怨言!只求肖君为我上呈太上……”
“请讲!”
“宋璟望太上:多听皇帝中兴之计,勿再顾念同胞而误国!寺观浮屠,难解幽州之危;纵容奸邪,大唐中兴无望!肖——君!”宋璟说到这里,猛地翻身下马,一头跪在肖至忠的马头前,仰面长揖,“肖君,受我代幽州官民父老一拜!”
“宋生请起!”肖至忠慌得也下了马,双手扶着宋璟,“至忠不负你之托,定将你一片赤诚,奏达太上与当今万岁!”
“肖君!”宋璟也用手携着肖至忠的袍袖,轻声相唤。
“宋生!”
“记得陈子昂登临此处所咏的一首古诗么?”
“《登幽州台歌》?”
“是呀……‘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
宋璟携着肖至忠的手,朝雪原中走去。他用严竣的口吻,对肖至忠说:“君素有雅望,如子之才,何忧不达!不想君竟依附太平,存非分妄求之念!此,非所望于肖君者!”
这次出朝究查幽州新任大都督宋璟,是太平继续抑制皇帝之属的步骤。肖至忠出于和宋璟的私交,有意要开脱宋璟,才请旨来幽州查办宋璟。同时,也想劝说宋璟,勿一味迂倔。但从昨天抵达幽州后不久,宋璟便和他巡视府库、兵营,吏治民情,今又出城看了幽州受侵的情景,这位曾经有着兴唐抱负的宰相,对自己近年来放弃初衷,孜孜追求荣达而不择手段的行径,萌发了羞耻之心。此时,听过去的挚友这番直率真诚的告诫,他更感到在李隆基登极时,他所献的“太上亲自总揽大政”、限制李隆基皇权的计策,是误国殃民之举!正是因为他的这条计策,宋璟的告急文书还没有到李隆基那里,便被窦怀贞等人留中不发了。即或李隆基见到,也没有用,实权握在太平手中,皇帝,也派不出一兵一卒相援!“这具具冤魂,都会向我肖至忠索债啊……”肖至忠只觉浑身发冷,他紧裹着斗篷,不敢再在这冤魂充斥的晶莹世界里停留半刻了。
“肖君!望君为中兴大唐、拯救苍生,做一个‘后之来者’吧!”内心激动不已的宋璟,以期待的口吻对肖至忠说。
做一个“后之来者”!
“国势败丧到如此,苍生悲惨到如此,我当尽其所为,请太上下诰,遣皇帝巡边,选将练兵,”肖至忠谋划着,“还应设法让宋璟、薛讷等忠臣良将,重集皇帝身边,以助皇帝中兴之举……”
雪花纷纷扬扬,下得更大了。原野上,刚扫去雪被的一具具尸体,重又为雪被覆盖。幽州的古城原野,又变为一片白茫茫世界。
“唉!”见肖至忠仍在沉吟不语,宋璟长叹一声,转过身去。
“宋生!”肖至忠知道宋璟误会了他,忙上前一步,恭敬地一揖,“至忠所感,非数语可达其意;然与君交谊有年,君当知肖某亦非寡廉鲜耻之辈……社稷赖圣主,亿兆祈中兴。从今而后,我当好自为之,以不负君之嘱托!”
听肖至忠终于说出这番话来,宋璟的眼中,闪着惊喜的泪光。他一把扶住肖至忠,嘴角抽搐着,却没说出半个字来。突然,他拔出鞘中长剑,在雪地上写出四行诗来:
我望风烟接,
君行霰雪飞;
园亭若有送,
杨柳最依依……
从去冬以来,到先天二年初春,每天天不见亮,从大明宫东侧的宫侍宅院里,便会传来一阵阵捣药的“呯、呯”声。这是随着李隆基登极,太子王妃立为皇后后,由东宫伴驾进入大明宫的宫人元蓉蓉,在为玄宗捣制滋补药剂——赤箭粉。
赤箭,又称“天麻”,属芝类。因其茎呈赤色,形如箭杆,故又称为赤箭。这是去冬剑南道贡献给太平公主,太平公主又转献给太上皇李旦,李旦又赐给皇帝李隆基服用的。据贡者称,长期服用赤箭苗捣制的粉剂,有自表入里、益气补中之效。李隆基受药后,便令元蓉蓉亲为捣制。
今天,蓉蓉捣好赤箭后,用玉盏盛好,送到李隆基的寝宫,李隆基闻声走出宫门,立于石阶之上,他用旁人不易察觉的警惕的目光看着盏中的赤箭药末,然后,才微笑着对元蓉蓉说,“你捣得真细呀!你知道么?予近日感到精足神充,力气饱满!”
“这是万岁的洪福呵!”元蓉蓉那有些苍白的脸庞上,泛起了红晕。她跪在丹池上回答着皇帝。
“起来吧!”李隆基微笑着唤起蓉蓉,然后兴致勃勃地问她,“蓉蓉!你还未出过京师吧?”
“奴婢从稍知人事起,便在东宫伺候圣人了。”
“是呀!再过十来天,你就要随予去见大世面啦!”李隆基说到这里,把盛着赤箭粉的小盏放到榻足的小案上,手扶着腰间的金銙玉带,气宇昂扬地说,“西自河、陇,东及燕蓟,几十州道,行程万里哩!有当今名将名臣宋璟、薛讷、郭元振为予的左、中、右三军大总管,去为予选将练兵,大振军威……”
“可奴婢……”
“哈哈哈哈!你不去,谁为予捣制这赤箭粉呢?……”
“呯、呯……”
眼看随驾巡边的日子就要临近了。元蓉蓉心潮起伏,不知不觉中,眼眶内竟充满了泪水。
她的父母是谁,她不知道;只知有个永远长不高的哥哥。她记得从她懂事起,便常常被已故的上官婉儿抱坐膝头,稚声稚气地背诵婉儿教给她的宋之问的名诗:“阳月南飞雁,传闻至此回。我行殊未已,何日复归来。江静潮初落,林昏瘴不开。明朝望乡处,应见陇头梅。”这幼女过人的记忆,博得了武后朝这位女将军①、大诗人的喜爱。她也在婉儿的爱抚中,承袭了婉儿的气质。她暗下决心,要在成年后成为上官婉儿那样一位能助君王治理朝政,诗名冠天下的女官。因此,她潜心研究史籍,探讨纵横之术。对两朝除奸并抚养大了她们兄妹的太平公主的胆识,私下里敬慕到如敬神灵的地步。她既以上官后继者自诩,便自然地把太平作为则天圣后第二。尤其是在李隆基平韦乱时杀了上官之后,她对李隆基的仇恨,促使她更加偏向太平,而在东宫以“女荆轲”自诩,把李隆基的举动,随时向太平公主密报。
但在睿宗景云二年秋七月,发生了一件大事,使蓉蓉对李隆基的敌视态度有了缓和。李隆基从旁得知韦后、安乐母女鸩弑中宗后,命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草制遗制时,正是上官婉儿在遗制上拟定要让睿宗、当时的相王李旦监国摄政!这一对韦氏逆党具有威慑力的决策,能在韦氏的刀剑丛中拟出,足见上官具有多么惊人的胆识和才能了。李隆基追悔莫及,奏请睿宗,追复上官的昭容之职,并亲拟谥号“惠文”!
“太子对误杀看得如此之重,悔恨之情如此之真挚,怎么会如公主所说那样:他是个擅杀无辜的残忍之人呢?”在追谥上官的仪典上,她对太平的话产生了怀疑。同时,李守德之死,也使她大受震动。“在太子身边,竟聚集着如此慷慨的仁义之士!这李守德自幼即在太子鞍前马后跟随,观其为人,悯弱惜幼,他难道会为一个暴虐之人去赴汤蹈火吗?”不久,病愈返宫的公孙大娘,又和她结成了知己。当她从大娘处得知李守德在北平的助弱灭恶的举动后,她丢魂失魄,足有十几夜不能入睡!她曾多次紧掩房门,把李守德那件绿袍从箱底捧出,供在香案上,叩头痛哭。
自那以后,豪爽开朗的元蓉蓉,竟变得忧郁沉闷起来。人世的坎坷警告她:不明朝阁底蕴,便欲以志士仁人自诩,往往会走向希望的反面,成为历史的罪人!
恰巧,李隆基登极,她被定为随驾进入大明宫的东宫宫人。太平喜出望外,一面暗赐厚赏相贺,一面却把她作为极端重要的内线人物掌握,轻易不与她联系,以免李隆基生疑。她慢慢地才心安理得了一些。
经历过这场大变故的元蓉蓉,性格变得内向了,那经上官婉儿训练过的一双观细察微的眼睛,也变得明亮一些了。她越来越清楚,被太平公主称为误国殃民、庸碌无能的玄宗皇帝,却正是颇有中兴大唐才志的年轻君主。她多次见他在散朝回宫后,因无权处置军国急难而长呼短吁。她在深宫伴驾,伺候皇帝和皇后。多次听见皇帝以忍无可忍的口吻向皇后怒斥因修造扩建金仙、玉贞二观和西明寺,在各州府县刮起的大造浮屠,大度僧尼,害得民失居、民无食的恶风;怒斥斜封滥官充斥朝堂,忠臣良将、贤才智士埋没蓬蒿的现状;悲叹天灾虫害不予赈救,只是筑坛祭祀的作法……尤其是去冬,奚、契丹举兵直逼幽州,闻报雄才大略的宋璟,也因告急无应,竟然闭城听敌大掠而去的当天晚上,她目睹这位英姿焕然的君王,和王皇后默坐后宫,黯然神伤的凄切景况时,她忍不住泪珠悬于腮边。
所以,当太上下诰皇帝巡边那天,李隆基的脸上,绽出了连登极也未曾有过的那种发自内心的笑容时,这个曾经祷祝神灵,望天地尽早将他魂魄收去的宫女,也第一次由衷地为皇帝绽出了笑容。太上赐药后,她详细地询问了捣制药剂的方法,为皇帝能康健长寿,竭尽心力地捣制着赤箭粉。
“呯、呯……”
玉杵在玉钵中,上下捣动得更加有力了。红色的粉剂,竟腾起一小团美丽的红雾。她猛地停止了捣动,用小银匙轻轻翻看着钵中的细末。唔,可以了。元蓉蓉放下了杵,端起玉钵,把赤箭粉倒入案上盘内小盏中,然后托起漆盘,出了住宅,锁好了宅门,往李隆基寝宫走去。
甬道两旁的松柏枝上,还压着薄薄一层白雪;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