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皇-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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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宗楚客微拂袍袖,众人立即悄然离去。
“你看这封疏本,杨均这才从袍袖里取出一卷黄纸来,递到宗楚客手中。宗楚客迫不及待地展开疏本,只见抬头处写着:
河北道定州草莽臣郎岌,跪奏吾皇万岁、万万岁……
“郎岌?这是何人?”宗楚客一怔,歪着头询问杨均。
杨均哼了一声:“一个寻死狂生!”
“哦,”宗楚客明白了几分,重新回头去看那疏本,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到底来了……”可是,当他愈看到后面文字,那白皙的脸面愈变得铁青。不及终本,他便把那卷黄纸“叭”地一声掷在榻下,然后阴沉地问杨均:“大人在何处接得此本?狂生现在何处?”
“适才杨均奉皇后懿旨进宫,在光范门外,遇这狂徒拦道求上疏本。眼下已将他带在外廊来了!”说到这里,杨均那原本俊秀的双眸中却漏出一片杀机,“在这样的时候,真该杖杀!”
“是呀,如果这卷黄纸,落入肖至忠辈手中,今天的时辰,就难捱了……”
“哼哼!苍天岂佑狂徒!宰相大人……”
“少卿大人,杖杀太便宜他了,宗楚客摇摇头,站起身来,边踱步,边对杨均说。忽然,他象咏哦时偶得佳句似地兴奋起来,急急地对杨均说:“好啊!安乐今有奇珍献奏两位陛下,我们少时也把这定州士子,变为异物博两位陛下一笑吧!”
“他?一介狂生,能变成什么异物?”
“哼哼!”看着杨均疑惑的神情,宗楚客恶意地冷笑两声说,等会让他在含光殿外的洒油球场见见皇上——也不辜负他一片忠君报国之心!”
“当!……”
这时,从紫宸殿里,传来了五下钟声。
从朱雀大街正中的朱雀门而入,经承天、重元门往禁苑之西而去,过永安渠,便是宫中花团锦簇的风景区——御乐园。
当紫宸殿内五通钟声敲罢不久,中宗李显,皇后韦氏,李显之妹太平公主,就在匆匆赶到的宗楚客伴随下,在一派笙箫鼓乐之中,来到了永安渠畔。
当今皇帝李显,为唐高宗的第七个儿子。眼下虽说年未花甲,但因他在青壮年时代经历了武周翦灭李唐宗室的惊涛骇浪,正是那些担惊受怕的岁月,使他未老先衰。须发全白了,目光也显出垂暮之人的朦胧、迟钝。自神龙元年,即公元七〇五年春,张柬之、姚元之于东都玄武门起兵,斩关而入,逼武则天在长生殿退位,拥戴他二度登极至今,他又作了五载大唐帝国的万乘之尊了。但看上去他却明显地缺乏一国之主应有的威仪,常常会不经意地露出几丝惶骇的神情。只有在玩他最喜好的击球时,他那朦胧迟钝的目光才变得明快起来,身手也显得反常地矫健。今天,为了游乐的方便,他的头上只戴着黄绫软巾,暖和、轻柔的狸毛箭衣外,罩着一件黄绫彩绣夹袍。唯有足下却穿着厚底长筒的亳州绢靴。这,既可使他有些佝偻的身躯变得高大一些,同时,又便于在他击球之兴发作时,随时可以翻身上马,驰入球场,畅挥击杖。
与中宗比肩而行,差点高出中宗半个头的韦氏,却有着震慑群臣的皇后威仪。她那精心修饰过的娥眉,虽障在帷帽的薄幔之后,近侍也清晰可见;而她那双闪动的眸子,即使在帷幔之后,也时时向外界射出一种令人寒颤的冷光。她那旋成微微后仰的高髻,被帷帽罩住了,但斜插于髻中的一支吐珠蔚蓝凤簪,却从帷幔中露出,和绚丽的晨曦争艳斗彩。她内穿酱色宋州“轻容”薄纱制成的窄袖襦衫,外套桃色棉褂。衣领上镶着酱色织锦花边,衣衫上则精绣着八瓣菱形宝相花。由肘延向袖边,是用豆绿色丝线绣成的双圈连续花纹。那鹅黄色长裙高束胸前,裙裾宽舒,长垂曳地,使她原本高挑颀长的身躯,更显得仪态万千。
紧随在皇后身边的太平公主,其身躯可与嫂嫂匹敌。她的头上,戴着惨紫帷帽(唐人呼淡色为惨色),身上用一袭惨紫油缎斗篷裹得上细下圆。她的这身打扮,令侍从们隐隐记起当年则天圣后东都赏雪的妆束。而她那深藏不露、外似随和的风韵,却更使一般老臣觉得这则天圣后最宠爱的公主和则天本人一样令人敬畏。
当銮舆前队仪仗刚到渠畔前的含春桥头时,便听见一个拖曳着阴嗓尾音的声音从桥的对面奏道:“安乐公主桥前接驾献珍呀……”
随着这声奏报,前队仪仗迅速分立桥头两侧,中宗、韦皇后、太平公主则由四妃、九嫔、九婕妤、九美人、九才人、二十七宝林等六宫宫嫔拥着,来到含春桥头。但桥对面的石阶草坪上,却不见安乐公主及其献珍仪仗,只有刚才那传禀太监,垂手跪接。
韦皇后微挑蛾眉,问那太监:“公主在何处接驾呀?”
那太监娇媚地朝皇后一笑,却并不回答什么,只是举起手中拂尘,向身后的梅林扬了三扬。应着这拂尘三扬,在那枝干盘旋、香蕊繁绽的梅林深处,闪出灿若星辰般百十盏灯来。也就在此同时,随驾乐班突然中止了吹奏,肃静的仪仗队里,却爆发出一片惊叹之声。中宗、皇后、太平公主,这才看见在灯光环照中,显出了奏请献珍的安乐公主。
她的乌黑油亮的长发,在头上旋成了双屈高髻,髻上无半点首饰,这就衬得她粉面如玉,眸似流星。她将双手笼于袖内,平举胸前,而身子却端坐在一匹毛色如淡淡的云烟般的白龙驹上。她那上身穿着圆领袒胸的乳白色襦衫,长裙裙裾垂至金镫环下。此刻,善揣人意的奏事太监见两位陛下和太平公主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安乐公主的裙裾上了,便急忙走到白龙驹前,缓缓地移动着缰绳,那白龙驹便随着太监的移动,载着安乐公主,或中,或侧,或左,或右,向中宗、韦皇后、太平公主等展示着。那裙的颜色,随着不同的方位,时而如流霞轻飞,时而似碧波荡漾,变换着迥异的色调;更令观者惊叹不已的是,随着移转,那裙上竟陆续显出开屏的孔雀,展翅的锦鸡,丹顶长喙的仙鹤,扶摇直上的大鹏……与此相映成趣的是,那铺于白龙驹身上、垂于腰间的毛鞯上,也随着移动,现出威镇深谷的猛虎,戏攀葛藤的白猿,奔驰如电的梅花鹿……
就在众人屏息观看着这珍奇的裙、鞯时,那牵缰太监轻轻一掸拂尘,几个壮实的年轻太监早悄然来到白龙驹前,小心翼翼地扶下了安乐公主。与此同时,四个宫女早已在含春桥头展开了宣州红线毯。安乐公主率着提灯宫侍,齐齐跪在毯上。然后安乐公主朗声奏道:“儿臣谨以‘百鸟裙’、‘百兽鞯’献视于父皇、母后、姑母;并祝父皇母后万岁!万岁!万万岁!”直到这时,永安渠两岸才从寂静中惊醒过来,响起了一派山呼海啸的欢呼声。
中宗在岸畔拈须大笑。他朝对岸微微招手,“我儿起来吧!”
乐班一听此旨,即捧笙击琴,奏起了欢快的《鸟歌万岁乐》。在乐声中,銮舆过了含春桥。尚舍奉御早在对岸西苑的含春亭内,铺设好御座,侍候中宗、韦皇后归座。太平公主却携着侄女的手,叫她和自己连榻而坐,一边问她:“这身新奇珍裙,和那宝鞯,是哪国哪邦所贡啊?”
“姑母!儿这一遭连你也瞒过了!”见姑母这样问话,安乐公主好不得意!她用这话开头后,就滔滔不绝地说下去,“这是儿命尚方监特地寻访能工巧匠制成的!姑母你仔细看看!儿这裙料,是用百种鸟羽织成;鞯料系用百兽之毛所织。去年秋天就织成啦……”
“去秋便已织成?”中宗听到此处,微笑着向女儿投去询问的目光,并发出问话。
安乐公主见问,从姑母手里抽回手来,走到中宗的御座前,撒娇地说:“儿臣今日献上,父皇不高兴么?”
“哈哈哈哈!朕当然高兴哪!”
“真的么?母后你哩?”
“你这妮妮!”韦皇后嗔着爱女,“我早知你要上官婕妤给你拨一亿缗钱密制裙鞯的事了,今日看来,再给你这妮妮一亿缗,也值得呢!”
“儿臣叩头谢恩!”安乐公主趁势给韦皇后跪下,把头依在母亲怀里,要讨过这一亿缗钱来。
“宗卿!”这时,太平公主却偏过头去向立于亭阶的宗楚客打招呼,“难道连你这无所不知的宰相大人,这次也被公主瞒过啦?”
“哎,哎……”宗楚客却被太平这陡然的发问,弄得失措起来。原来他正在搜索枯肠,打着腹稿,等着一会中宗皇帝下敕献应制之诗时,不至于吟不成句。所以这时太平到底说了些什么,他也还未弄清,因此不免支吾起来。但对太平如此支支吾吾,不能答对,宗楚客心中既惧怕,又着急,只得频频向皇后送去求救的目光。
“罢啦!这一遭看来连你也被瞒过去了!”想不到今日太平却主动让他下了台。原来太平也有她的打算。而这打算却又与宗楚客此刻全神贯注之事有关,那就是兄皇将要下敕献诗。既能骑射、又能吟哦的太平公主,对兄皇的喜欢吟哦,是颇不以为然的。偏偏这位兄皇又最爱敕人应制献诗,自己也喜欢题写。凡有所感,即赋诗,学士及群臣皆属和焉。他又尤其喜欢一种“效柏梁体联句”形式的赋诗。遇有所感,他领头吟出一句,然后便由伴驾群臣一人一句地联下去。最近最使他畅意的,就是正月五日“移仗蓬莱宫大明殿会吐蕃骑马之戏因重为柏梁体”的联句。这一次,他一带头,不仅皇后、长宁公主、安乐公主、太平公主、温王重茂、上官婕妤……等纷纷吐珠相联,就连他曾怀疑并无诗才的御史大夫窦从一,将作大臣的宗晋卿,还有吐蕃舍人明悉猎等,都大出他意料之外地请准于联句,并还联得不错!他自己在这方面的嗜好,几乎不亚于击球。上官婕妤对太平公主说过,“今上的诗词,快近四十卷了!”太平虽说也属和,也应制献诗,但实在已经早生厌倦之心了。正是为了不让兄皇有下敕的机会,她在让宗楚客下台之后,却又伸出手来,把安乐公主重新拉到自己榻边坐下,并伸出右手食指,点点侄女的额头说:“来吧!姑母的好侄女儿!只要你眼下能再兴一事,使你父皇、母后和本姑大大高兴的话,姑母就帮着你求你父皇,一定把昆明池赏给你!这比你母后的那点赏钱妙多啦!”
“真的?”
“姑母何时骗过你?”
“来人呀!”安乐公主诡谲地一闪眼波,根本不再和姑母说什么,就向亭下她的侍从们下令,“分朋拔河!”
“是哪!”
亭下众人应了一声,坐部乐班中,便奏起了热烈洪亮的助兴乐曲。分朋拔河,本是宫中每春必搞的游戏之一,它和击球等游戏的不同之处是,包含有禳祷岁收丰稔之意。韦皇后为自己的女儿选择这么一种游戏来和姑母相赌大为失望:中宗是不喜欢这种游戏的,若不是为了它那神秘的含义,宫中只怕早就不兴此戏了。因此她朝太平公主摇一摇头,说,“这一回,这妮儿输给你哪!”
太平公主却凝目沉吟了片刻,朝嫂嫂道:“嗯,只怕这妮儿的拔河,不同凡响哩!”
太平语音未尽,韦皇后却听见身边的皇帝,发出了少有的、极其开心的笑声!还未等她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呢,又听亭上亭下,亭左亭右,传来了一片忍而又忍、但到底忍不住的爆发性的笑声。韦皇后和太平公主也忙朝永安渠畔望去,这一望,她俩人也忍耐不住,笑声冲喉而出!
原来在横扯于永安渠上,粗大的麻绳两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