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皇-第20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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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尚须代朕草一敕,着急驿传递剑南道节度使章仇兼琼,”忽然皇帝因议及裴郎后事,想起一桩事来,对力士谕道;力士以为皇帝又要对征讨南诏事降敕,心里一阵发愁。急忙勾下头、从髻簪上取下笔来,伏在皇帝身后的御榻角上、展纸记录。皇帝见他准备好了,方继续敕道,“着急译传递剑南道节度使章仇兼琼:速寻访该道属民杨钊,接送晋京。”
高力士听了,偷偷吁出一口气来。
杨钊,是太真的从祖兄,因为两位伯父都在蜀中,他也从军去蜀,后来经伯父玄琰、玄珪之力得新都尉。
到力士奉敕迎侍玉环时,听说杨钊因任期考满、多靠当地富民接济度日。从玉瑶陪伴太真进入南内以来,高力士已发觉玉瑶对这位从祖弟异常关切,曾多次在皇帝面前称誉杨钊。值此玉瑶陡遭夫丧之际,皇帝急敕召杨钊晋京,可见皇帝对杨门一族的痛痒处处留意。想到这一点,高力士不无烦躁地忖道:“京幾之外,哀鸣声声,大家全然不知,却处心积虑于儿女子事!此情何时是了……”
“力士!卿怎么了?”原来皇帝见身后久无声息,诧异地回首一看,却见高力士对纸握笔,两目怔怔。他狐疑地、关切地问道。
“趁此奏告吧!”听皇帝问话中充满了关切之意,力士心头一热,决计要谏请皇帝出巡、以察京畿之外的国势民情。他用玉条镇纸将墨迹未干的黄敕诏书镇住,立起身来,走到皇帝座侧,垂袖奏道,“臣适才由裴府归来,听有司官员相告:言京师至东都间千座行宫尽皆竣工,转眼秋凉,欲请陛下仍如昔日之制,銮舆出京,巡幸天下。臣特转奏,请大家圣裁!”
“卿是为这件事而伤神么?”想到刚才力士失神的模样,皇帝仍不放心地问道。
“臣正是为此。”
“啊,”皇帝见力士神情确已恢复常态,这才拈须颔首应了一声。有顷,皇帝才记起力士的奏请内容,对力士微笑着、从容谕道,“朕于开元二十四年自东都还,迄今不出长安近十年矣!而天下无事,蓄积丰盈,民享盛世,四海升平。朕正欲高居无为,悉以政事委林甫,卿以为何如?”
“呵!”高力士万想不到皇帝会作出这样的决定!数十年来,在皇帝面前谦卑恭顺的内侍省长官,竟忘乎所以,使劲摆着双手,并气急语促地奏道,“臣以为万万不可!天子巡狩,古之制也。之所以令天子知天下之望、察黎庶之情、明整饬之道、鉴兴亡之本。且,臣闻天下大柄,不可假人;彼威势既成,谁敢复议之者!臣万恳大家三思、三思……”
陡然间,高力士奏告之声戛然而止!
原来,他骤然看见御座上的天子……
天子,被他的举动、口吻激得勃然色变!
这十年来,皇帝听到的,尽是讴咏升平的歌声,赞颂帝德皇恩的辞章,顺旨承意的奏答……万万没有想到,一个在他心目中反映百官黎民恭顺之貌的代表、一个他认为一向和谨少过、善观时俯仰、不敢骄横的高力士,竟会伸出双手,做出九龄抗旨的讨厌之举;高朗其声,发出宋璟抗旨的可嫌狂语!有那么一瞬,皇帝竟至要下敕喝令:“将这老奴赶出宫去!……”但一想到“老奴”二字,皇帝终于记起这个站在自己身旁也学老鸦聒噪的苍鬓紫袍官儿,只不过是自己的贴心老奴高力士而已!眼前他虽出言不逊,但跟随自己数十年来,确实只此一遭啊!“他,大约因为年老,有些糊涂了吧?”皇帝忍住了。但仍阴沉着脸,不发一言。这神情,令人想起杀机大萌、但却不动声色、俯视猎物、窥测时机的兽王。高力士被这神情惊得清醒过来,垂手闭口,浑身颤抖!他迅速地走到御座前,咚地声跪伏下去,并一边“呯呯”地叩着头,一边惶恐无比地自陈道:“陛下息怒!奴才年老口出狂言、罪当万死!”
“哈哈哈哈!”看着力士此时惊慌失措、诚惶诚恐的举动,皇帝感到这才是他视为心腹的老奴高力士。他俯下身子,一把扶住了心腹老奴的肩头。力士一阵颤栗,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皇帝看见那皱纹密织的脸上,挂着惶悚的泪花。皇帝心中的怒火熄灭了,他竟感到了几分内疚。他忘情地扯起袍袖,为高力士拂着泪水。谁知这一拂,竟使力士五内如焚般地一头埋在皇帝的袍袖里,痛哭起来。
皇帝的双眼也潮湿了。他向廷廊上的宫侍们哽哽地吩咐道:“速为我高卿设宴!”
廷廊上的宫侍们,方才见力士得罪皇帝,吓得喘不过气来,这时听到皇帝的吩咐,不禁一齐跪了下去,怀着为力士庆幸的心情,朗声呼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力士捧着黄敕走出长生殿阶时,心情亦已平静下来。
他由近侍扶着,上了勤政务本楼。在勤政堂外,他示意近侍们留在堂外,独自走到南轩阁的文案前。
轩外,近侍轻轻拉起珠帘,将晴朗的光放入轩中。高力士在这灿灿日光里,看见自己昨夜从当值厅堂案榻底下取出的那一本本奏章,如炸雷轰顶一般,惊得他一下坐在案前的座椅上。
“你还坐着呢?你这个不知死活的宫中老物!”他一跃而起,一边用手敲着自己的额角,一边咒骂着自己。然后将那些比九头恶魔还可怕的奏章几把收起、揉成一大团,走向轩角的鎏金焚炉,将那一团奏章丢入炉中,只听“轰”地一声,奏章在炉膛里熊熊燃烧起来。灰烬,象一只只灰蝶,从炉顶的麒麟口中飘出,徐徐飞出轩外……
望着纸灰化蝶,袅袅飞去,力士幽幽地一笑。
他忽然觉得:自己好比这焚炉,可化去天下凶事;留下天下乐事,呈于天子面前……
当中使怀揣黄敕,急驿剑南道、宣诏令剑南道节度使章仇兼琼急送杨钊晋京之时,赐金放还的翰林院供奉李太白,已携贴身蜀童,到了华阴东头,快出潼关了。
蜀童是妹妹月圆一年前从蜀中老家青莲请人带到长安送给哥哥作书童的。人很伶俐,服侍主人殷勤周到;而且受过女主人月圆的熏陶,小小年纪,也能吟哦诗章。一年多来,他跟随李白左右,颇知主人心意,李白感到十分称心。
三年前主人奉召晋京,蜀童从主人寄给月圆的书信中,知道他是“仰天大笑出门去”的,而且还和他未见过面的主母大开玩笑,他自比苏秦,说有朝一日他佩着相印归来找妻子,“莫见苏秦不下机!”谁料到,三年过去了,白衣晋京的主人,仍旧白衣出京!没有分享到当年主人欢欣雀跃之情的蜀童,如今却与主人分担了失意的惆怅。从青绮门饯别以后,十多天来,主人无论在马上、驿馆里,还是在崎岖的山道上,常常沉醉在醉乡中。他不仅要引路,安顿主人食宿,还得随时小心照看着主人,怕他坠下马来,摔下榻来。还有令他苦恼的事:有时面对青山碧流,主人不管时辰早晚,偏要下马停行,坐在乱石前,溪涧畔,痛饮狂歌。往往引得樵夫渔人,村妪农妇,孺子小儿聚集围观,好似看一个疯魔之人!待月上东山,他烂泥一般卧倒野外,害得蜀童四处求告,请来好心的乡民,扶入村舍一宿;但临近华阴时,深山老林,难觅人家,有一夜,主仆二人就在那冷月荒山里熬到天明。主人倒是歌兴尽、酒饮足,坦然卧在松林里的绿茵上横陈入梦。他呢,拔剑在手,被点点磷光、声声狐悲骇得四肢发麻,牙齿乱磕!……
怕虽怕,苦虽苦,小书童却并不埋怨主,他明白主人心里的苦处。书童虽懂事不多,但知道主人原本可以象列国时的苏秦那样腰悬宰相金印,但皇帝老倌却没眼水看出这一点来,让他白衣而来,白衣而去,他为主人抱屈得厉害。
“谢天谢地,今天真算有福气!”天色才近黄昏,一座驿馆已经在望,那便是华阴县东、潼关关西的“关西驿”了。主人虽仍悒悒不乐,但破例地神志清醒,蜀童暗自庆幸,“到了驿馆,好好让主人美餐一顿,早早睡下,明日就能到达京畿门户潼关了,听说他的诗友杜甫就在那儿等他。主人见了这位挚友,心情会好起来的!”
对主人这位诗友,据主人讲,他也是久闻其诗名、还未见过面。主人每读杜诗,都夸赞不已。两人是因左相李适之的好友、北海太守李邕的书信相荐而结识的。主人得知皇帝敕准归山一讯,便寄书杜甫,邀作东都、大梁之游,杜甫立即复书表示恭候。还说将于潼关相待。
主仆到了关西驿馆大门口,蜀童放下担子,将主人扶下马来。他摘下头上席帽,一边扇着风,一边朝馆门内叫道:“来人呀!”喊了几声,都不见有人答应,他愤愤地骂道:“莫非这驿馆的人都死绝了么?”然后想了一想,对主人道:“主公找个荫处歇一歇吧!我进去安顿安顿!”
“要他们备办好酒!”李白特别叮咛,蜀童咧嘴一笑,扼着软耷耷的席帽进去了。转过屏墙,蜀童不禁“呵呀”一声!只见驿馆内房舍高大,亭轩、曲廊、花圃错落有致,槐荫浓绿欲滴,蜀童一见这情景,疲劳顿时减去了大半。这临近雄关的驿馆的气派,和京郊驿馆不相上下!主人今夜又有美酒喝了!……只是,怎么老不见人影呢?……真怪呀……”
“啪啪!”
“住手!”
就在蜀奴大为诧异之时,忽从驿馆后院,传来一阵鞭笞声,喝令声。蜀童放开丫子,跑到后院,猛地推开院门,一股马粪的秽气,扑鼻而来!他被熏得作呕,正要退出门外,却被眼前可怕的惨景惊呆了。
后庭的马桩上,绑着一个白胡子老汉,他光着上半身被粗绳勒着,身上尽是鞭痕血口,绽开的皮肉叫蜀童不敢久视,心头直哆嗦。马桩后,几个驿馆人役也被绳捆索绑,纷纷跪在地上。脸上血迹斑斑,身上的衣衫被抽打成筋筋片片。面对着他们的一方长榻上,几个绯袍宦官或仰或卧,笑着摇着鹰翎大羽扇解热。一个宦官脱去绯袍,只穿着库灰薄绢内衫,扬着还粘着血肉的马鞭朝那老人和跪着的众人一阵紧、一阵慢的抽打着。他身旁,一个头戴竹笠子、身着蓝绫儒衫的青髯白面儒生气愤地望着那伙宦官,并戟指相斥:“汝等身为中使,岂可擅作威福、草菅人命!”
“喂!咱问你滚蛋不滚蛋?”这时,坐在榻上的一个宦官把羽扇往地上一掼,两手叉腰,逼向那儒生,“不念你身上有李太守的荐书,早要让你尝尝爷们荔枝使的厉害啦!”
“李太守?……”蜀童想起北海太守李邕来了。但当他听说这些人是“荔枝使”时,却惊得往后一个趔趄!“荔枝使,可惹不得呀!”
原来太真生于蜀中,从小喜吃鲜荔枝,偏偏西京、关内都不产此物,听说皇帝在大兴土木修造骊山温汤,特意在骊山西绣岭第三峰的朝元阁西侧修造荔枝园,移植蜀地涪州荔枝千株于园内。谁知开花结实后,味如酸枳,太真嗔怪不已。皇帝即下敕每岁荔枝熟时,令急驿专使飞递。取道西乡入子午关,人马换歇,日夜兼程,务必在三日之内去西蜀涪州取回。荔枝使骑从经过哪里,诸使都得让道,无论何品官员的车驾也要回避。蜀奴就亲眼见过荔枝使飞骑抢道、将一群回避不及的孩童踩死、踏伤道中的惨状。去夏,听说太真闻人奏说南海所产鲜荔枝别是一番滋味,皇帝又令南海呈贡。这几名荔枝使看来是奉敕去飞取南海荔枝的。大约是驿馆备办不周,误了中使们的事,才落得这个下场。看来那儒生根本不知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