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皇-第19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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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东客栈狂击高歌畅饮。贺知章和李泌不约而同地对眸一视,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朝击瓯厅室走去。快要临近击瓯厅室时,二人的步履,却被一阵瓯声止住了。
那瓯声,始如沉沉雷鸣,回荡于万仞峰巅;继则如风搅雨,如倾如注;尔后,则似天河潮起,狂涛汹涌……紧接着,贺、李二人便听见李白合着瓯声,引吭高歌道: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
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
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
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
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
会须一饮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
将进酒,杯莫伴。
与君歌一曲,
请君为我倾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
但愿长醉不复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
惟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
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
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
呼儿将出换美酒,
与尔同销万古愁。
随着李白的歌声,贺知章和李泌不约而同地轻步走进击瓯厅室的门前。隔着绿窗薄纱朝房内看去,只见岑、元二人,并肩坐于食榻后。早已退冠挽髻,褪袖肘弯,轻击榻沿,沉浸于李白的歌声中。李白亦摘去乌纱幞头,高挽独髻,解去腰带,舒展着玉白袍服,右手狂挥佩剑革鞘,击瓯高歌!在三人身后,石珂娜和几个胡姬身倚八折锦绫山水巨屏,早被李白的豪举狂歌引得如痴如醉。在她们的裙裾边,一个个启掉泥头封塞的酒瓮,或倒或斜,胡乱弃掷在座席上。令人头晕目眩的浓烈的酒气,透过窗纱向厅室外的过道上一阵强胜一阵地扑来……
“哎,看吧,二位大人!他又醉倒了……”贺知章听见身后的金菊焦急地说道。果然,只见李白一个趔趄,两足一软,便躺到了座席上。而那堆置在席沿的酒瓮,竟成了他的玉枕。
看着李白枕瓮微鼾的醉卧憨态,许久未开颜一笑的贺、李二人,忍不住哑然失笑。贺知章忙朝公孙金菊摆摆手,并示意她领着仆役们暂且离开此室,金菊向二人苦笑一拜,领着石珂娜和胡姬、店伙们离开了击瓯厅室。贺知章这才和李泌携着手,悄然入室。
岑夫子也不胜酒力,伏在食榻沿边睡去;丹丘生虽勉强支撑着要站起来迎接二人,但到底没有站起来,只好半跪席上,向二人稽首。李泌那刚刚泛起在嘴角的微笑,一下子消失了。不知怎么的,李白刚才所歌之句,他似乎都要忘尽了。惟有“天生我材必有用”,和“但愿长醉不复醒”这两句,却老是在他的耳边回响。前者,是何等的自负和自信;后者,却又是何等的徬徨和绝望!都在一曲歌中,都在一人胸里。岂止李白一人这样想,“难道今日之我,不也是时时被这同样的念头熬煎着么?……”陡然间,他看出那以瓮为枕、貌作憩睡之状的翰林院供奉,此刻分明是在醉乡中作阮籍的穷途之哭!与此同时,那些策马驱车,服紫服绯、腰玉腰金的文武大员急急赶往两市觅寻牡丹珍品的身影,又纷纷闪现在李泌眼前。“谪仙人啊!你我如此,实是愚蠢、可悲!到底为了何来?为了何来呢?……”他挽起袍袖,向榻上酒瓮伸出双手。
“长源……”
耳边传来贺知章意味深长的呼唤,“酒可多饮,冷笑则万万不可呵!”
李泌明白这是老人对他在鸿胪亭举动的告诫。但那无可排遣的愤懑,使这从小便知“圆如用智”的青年供奉,露出了棱角。他又冷笑一声,手抱酒瓮,仰首作鲸饮。
贺知章并不见怪,只从怀中取出一卷硬黄麻纸来,挪开李泌榻面上的器皿、杯箸,将那麻纸展开。待李泌放开酒瓮时,正好观看。李泌看着那麻纸上柔中含刚的隶书字体,心里一阵狂跳。只见卷首题道:
送贺知章归四明
“去——了!”李泌闭着业已充血的双眼,喃喃叹道。接着,他睁开双目,再朝题右看去,只见皇帝写道:
遗荣期入道,辞老竟抽簪。
岂不惜贤达,其如高尚心。
寰中得秘要,方外散幽襟。
独有青门饯,群僚怅别深。
“何时……作青门之饯?”李泌默默地折卷御制之诗稿,双手还给贺知章,一面声音嘶哑地问道。
“我已恳请今上恩免了。”贺知章滴下几滴老泪来,哽哽地说道,“老夫虽知此心可诛,此言不伦。但亦不得不说:长源!你和左相、谪仙人,还是早日离开京师才好呵!……”
“哈哈哈哈!早日离开京师?哈哈哈!‘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何须乃尔!何须乃尔!”
就这时,李白忽从贺知章身后的席上坐起,神采飞逸、笑声朗朗地说出这番话来。贺、李二人正在诧异,谁知他说过这番话后,却又一头歪在席面上,打起鼾来。
“梦话!”李泌一下明白过来,惊奇地轻拍两掌,道。
“是呀!是梦话呵!”贺知章却被李泌“梦话”之言,深深触动,捋着银须,泪眼模糊地说。
然而,适才因明确知道贺知章即将远别、神情怅然的李泌,这时却被李白梦中之语激得重新充满了豪气。他目光灼然地对贺知章道:“壮哉太白!‘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大丈夫既来人世一遭,岂可不遂良图竟废弃百年之事而独善其身乎!”
贺知章知道这是忘年小友对自己刚才劝说的回答。八十老翁既感动,又发愁。一时间,他垂首无语。
大约觉得自己刚才的话锋芒太露,会伤刺身边老者那一片苦心吧,李泌顿了一顿,将语锋略作收敛,复向贺知章微微揖手道:“老大人伴君五十余载,辞老抽簪,散幽襟以养天年,正是人臣之道;观今上赐诗中,‘岂不惜贤达’之句,可知圣人春秋虽高,仍思贤达相辅。我辈青春年少,岂敢空受俸禄,无功社稷、便作抽身之计呢?”
贺知章也领会了李泌的一片心意。他拭去老泪,伸出手来,紧紧地按在李泌的合揖的两手之上,两眼又盛满恋恋不舍之情,久久地注视着忘年小友。老人才意识到,他和李泌、李白虽是“忘年交”,但实际上年纪的差异却仍然障碍着他们心思的相通。李泌,年方二十二岁;李白,也不过四十四岁。而自己,到底是八十老耄了!八十载光阴,让他经历了世态炎凉,明白了人生哲理。此刻,他仍想唤醒太白,向他和李泌再作苦劝。但最终他还是忍住了。这倒并非由于他不愿将好友从美梦中唤醒,而是因为,要想劝动这二人,就要透底。这“透底”二字,说说可以,真要去“透”,他还不能,也不敢。虽不能、不敢,但他则不愿看到眼前的挚友们,变成又一个周子谅!他无可奈何地向上苍暗祈:“惟愿圣聪复明,使大唐这批贤良之士,得逞其报效社稷之志呵!……”
“陛下!以臣观之:天后朝政出多门,国由奸幸,任人之道,如小儿市瓜,惟拣肥大者。我朝开元时任人,如淘沙取金,剖石采玉,皆得其精粹……嗯……哼……唉!……”
这时,太白突然翻了个身,仰面卧于席上,好象要揖起双手,回答着皇帝的垂询!说到后来,已嘟嘟噜噜,不可辨闻。贺知章同情地望着他,心里问道:“太白呵谪仙人!能有那么一天,今上不是宣你进宫应制诗赋,而是象当年渭川雪原垂询姚崇中兴之计那样,向你垂询安邦定国之策吗?……”
“呵!黄了,黄了!”
“愈来愈黄了!”
“三郎,你快来看呀!”
“哈哈哈哈!朕瞧见了,瞧见了!”
微微西斜的春阳,将花萼相辉楼阁的多姿而巍然的身影,拉长、变阔,投向碧波漫漾的龙池,投向龙池东岸的沉香亭畔。一群宫女,小心翼翼地将亭畔牡丹花丛上的锦帐摘开,突然朝着亭阶两廊的两株牡丹脆声呼叫起来!她们的呼叫,将亭上的太真娘子、太真三姊杨玉瑶首先吸引到那两株牡丹花前。接着,皇帝也笑吟吟地立到亭阶上观看着。他们的惊呼和笑声,使龙池中、荷叶下的对对鸳鸯,双双鵁鶄,群群鸂鶒,向东岸游来飞去,似想探视人们何以惊呼和欢笑;几只半大的五色鸂鶒,更被好奇心所驱使,竟拍展双翅,要飞出池面,刚到半空,却被罩于池面的丝网阻拦,有一两只性急的雄鸟,翅羽被网眼卡住,急得“叽叽”大叫起来!宫女们闻声回望龙池,被它们的窘态逗得娇笑不已。龙池的宫役闻声赶来,赶紧用老长的细竹竿,将网挑起,它们才拖着船舵似的尾巴,急急藏入水珠流旋的荷叶之下,梳整羽翼。
皇帝却并不为龙池水鸟的鸣叫所吸引,他的双目在亭阶旁的两株牡丹、两位丽人身上来回顾盼,心中连称:“异花!奇姝!……”
这两株牡丹系唐昌观今春所贡。该观道长贡花时奏称:这两株牡丹系二十年前即开元十二年时所种,直到去年才放异彩,今春从观中密院挖出,贡入宫来。此花名曰“娇容三变”:阶右那株,花开之时,早上为深绿色,午后变为深黄,夜里则变为粉白色。阶左那株,早上为深蓝色,午后变为深红色,夜里则变为白色。二株牡丹昨晚相继开放。此时,阶右的已变为深黄,阶左的则变为深红色。
两株牡丹不仅花色变幻,且花形极不寻常。太真身前的牡丹,红玉般的花蕊开在金黄的花房里,一层层花瓣象金霞一样灿烂;而玉瑶面前的牡丹,金黄的花蕊开在红玉般的花房里,片片花瓣象辉煌的红霞聚满枝头。此时,两株牡丹的绿叶多情地映衬着怒放的花朵,而花朵又各呈娇羞之态。两株牡丹象酒醉的少女软卧在沉香亭畔,引人爱怜。
再看红色牡丹花丛之上,玉瑶云髻高耸,翡翠?叶首饰上,用一支小玉簪,簪着一朵深红牡丹花。红花、青丝,映得她那细腻而玉白的面肤,秀媚动人,那轻描蛾眉、不施粉黛的面容,更显出天然丽质。是被浓郁的花香所陶醉吧?她渐渐向花丛俯下身去,精镶珍珠的惨紫绫帔的后襟,勾勒出她那美丽的身段,映入皇帝的双目。与此同时,阶右花前的太真,又将他的视线吸引过去。太真面对花丛来回流盼,簪在危髻前端的御赐“金步摇”,凤首微颤,两翼欲飞;髻顶,一朵半开的牡丹,玉蕊初绽,绿瓣半张,使太真显得更为娴静高贵。她身穿蹙金刺绣的孔雀麒麟罗衣,凸出的金丝孔雀、银线麒麟,在惨黄霞帔之下,生机勃勃,似要离衣破帔腾起。而那篏珠串玉的华丽腰衱,不仅勾勒出她那轻盈浑圆的柔腰,而且使祎裙篷曳,如驭风浮云的仙姬,陡降亭畔花间。此刻,君王凝眸顾盼,她似全然不觉,一副憨迷之态,留连于花丛中。皇帝止不住心旌摇动。他向亭侧的乐班伸过手去,宫廷乐师李龟年会意地从锦袋中取出宁王遗下的紫玉笛来,恭捧着,呈送到皇帝手中。皇帝悄声对龟年吩咐数语后,笑着从阶上下来,携着太真的手腕,将她引上亭内。李龟年和李鹤年早已安好绣墩,怀抱琵琶。这时见太真入亭,李鹤年跪到地上,向太真递上琵琶。皇帝笑着,把有些茫然的太真扶坐在绣墩上,回头一看,只见身后环坐着手扶羯鼓的李寿年,怀捧觱篥的李龟年;李鹤年正调试着箜篌,念奴在俯首调着琴弦,仙音右掌已托起方响。众人见皇帝望他们,都忙笑着勾下头,表示已遵敕预备好了。
“快扶阿姊归座观赏吧!”皇帝象个俏皮少年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