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皇-第16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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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殿下……”
“莹锋啊莹锋!”李瑛说到此处,慢慢勾下头来,从鞘中拔出莹锋来,凝视着那一溜寒彻心脾的冷光,泪如雨下,“曾记你在父皇手中,两度除奸正国,迎来了我大唐中兴之世!只说有朝一日,我李瑛也能依恃于汝,效明君,除奸佞,正朝纲,使我中兴之世,万代不衰……谁能料,我李瑛在清明之夕,蒙受不白之冤,竟在这城东之驿,与汝相逢!莹锋啊莹锋!汝既称圣君珍宝,为何喋血不分贤愚、致命不辨忠奸!莹锋呀宝剑!你这圣君珍宝,与那也会致人于死的滚木顽石,又有何别!又有何异!……说到这里,他突然一提剑柄,猛地朝自己咽喉处刺去!一股鲜血,腾着热气,顺剑喷出!宋璟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太子殿下!……”便在马伕手肘间昏倒过去了。
“堂——老——大——人!”
“堂老大人!”
一声比一声高的呼唤,回旋在宋璟的耳畔,终于,他醒过来了。
“呵……”
他望见前面地上,尽是一团一团、一摊一摊、一滴一滴的……鲜红的血!那血泊中,三兄弟紧紧相傍地躺着……
他挣扎着,朝三人的尸体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地走过去。他后面,紧跟着泪眼模糊的马伕。
当他走到三兄弟的尸体面前时,颤巍巍地跪了下去。老泪似已流尽,双目似已变明,他望着三位赐死者的面容,呵,都那么安详地闭着两眼,似乎睡去了……
……
“他们,睡去了……”是皇帝的声音?不,是睿宗景云二年,太子李隆基的声音。当年自己和姚元之奏请皇帝李旦将太平公主应于远方安置,以保储君安宁一事,太平公主闻之,借势散发大闹东宫,又被太子机智地挫败那一夜,自己和姚元之去东宫拜谒太子,问到诸王子时,太子李隆基的回答,“太平闯宫大闹,把儿辈们吓坏了……这时没事了,他们都睡得很好!”
……
“是呀!这时没事了!他们,睡得很好!……”当年那充满着慈父之爱的声音,在宋璟的耳边消失了。他凝视着三个被赐死的人,喃喃自语地说着,“一切都没事了……完了……敢犯颜逆鳞者,杖杀;敢据理抗旨者,远贬;……好静!静得好象没有天,没有地。真是一片洪荒境地啊……不!”他突然站起来,仰首望着天,凝神地听着,听着,听着……忽然他一拍双掌,狂呼起来,“听吧!快来听吧!你那深居宫禁的人君!你听见没有?那苍天之上,那九州深处正在……”
“轰!”
狂呼着的宋璟,突然朝前一仆,跌倒在三个被赐死者满是血污的躯体上!
苍天巍巍,大地默默……
南内牡丹,早已红谢绿荣;龙池芙蓉,竟放万枝香蕊。从三月前发生西内之乱起,一直汇聚不散的悒郁之云,今日似乎在西京上空逐渐消散。即将进行早朝的兴庆殿外,十匹披红挂绿的南诏贡象,在象奴的带领下,摇尾耷耳地立在丹墀之下,也给今日的朝会,增添了一点喜色。
甫交四鼓,望西而开的南内宫门,便向早已立候在宫门外的百官打开了。这些擎烛捧表的文武百官,徐徐迈入宫门,在涂抹着淡淡的曙色的松柏、宫槐和浓绿的牡丹丛间缓缓向朝堂两厢的待漏院走去。虽已夏末秋初,但昨日的暑气似乎并未被一夜的凉风拂尽,在悬着闪闪露珠的花树枝叶间,还飘出缕缕含着热意的蒸汽。在向左相待漏院走去的官员中,一位瘦高个儿的紫袍官员,拈着苍然的胡须,偕着一位五绺青须的紫袍官员,远避着其他人,朝左厢靠近南熏殿院的宫槐林里踱去。正在槐叶间吮露欢鸣的蝉儿,似乎对他们的到来深怀疑惧,一齐停止了嗓鸣。只有叶上露水,偶尔顺叶滴下,发出几声近似疏雨掷地之声。
“叭!”
两人走向宫槐深处,那五绺青须者突然将手中表本向花草丛中砸去!
“左相!国事如此,你要千万记住文贞公辞世之日相劝之语:万不可孟浪行事呵!”那紫袍老者对左相低声提醒。老者边提醒左相,边躬身去草丛里拾起表本来,仔细检看一遍,才放心地又说道,“还好!尚未被草泥所污……”
“唉!可圣君圣朝,却被林甫等贼污尽了!”左相却慨然长叹一声,接过老者的话说道,“贺宾客,如此立身庙廊,我李适之有何面目!适之不仅是国之大臣,还是国之懿亲!我如此行事,九泉之下,如何去见列祖列宗呵……”
“左相大人……”
“贺老大人!”李适之眼中噙着泪水,焦急地向贺知章说下去,“廷杖周子谅,远贬张九龄,气死老宋璟,太子、二王同日赐死……这一来,正直朝士人人缄口,林甫等辈大引私人!西陲吐蕃,已被彼等逼叛朝廷,复绝朝贡;昨日又听吏、兵二部官员禀告,林甫已奏请皇帝陛下,委胡儿安禄山节度平卢!……彼等不仅要斥尽朝阁良贤,且已窥出今上大萌开边之心,故纵武将行逞其开边讨封之志……适之目睹内乱迭起,边祸将兴,不能谏君,反而呕心沥血,书上贺表……我等,究竟在贺什么呀?贺老大人!……”
“左相,左相!”贺知章眼见早朝就在转瞬,怕李适之越说越气,少时在朝堂闯下祸来,忙强装笑颜,劝慰道:“知章已去大理狱院看过,真有喜鹊筑巢其树呢!……左相也知,那大理狱院,相传由来杀气太重,致鸟雀不栖;今竟有喜鹊筑巢其树,今上闻隐甫之奏甚喜,故敕百官上表相贺,也可见今上之志,仍在省刑施仁……”
“唉!贺老大人,”李适之听到这里,脸上的悲哀之情尤重于先前,“有鹊来巢,便是杀气已轻了么?且不说子谅之死,三位殿下之亡,那功臣、凌烟二阁内外,长乐门前数百具金吾卫士留下的血腥气,就那么容易散去么?这且不说。贺老大人可知日前醴泉人刘志诚将取威阳之事么?”
“似有所闻……”
“老大人!据西台吉温所报,言刘志诚为‘妖人作乱’,‘率妖逆上千将取咸阳!’实则,据吴筠相告:林甫等欲于醴泉等县造建大仓,强驱百姓离乡背井,四散流离,刘志诚等百姓,去咸阳呼冤,林甫即令吉温与京兆底官员,领兵前往,将彼等尽行捉拿,斩绞处死!”
“上千条性命呵?!”苦心相劝李适之的贺知章,一听这事,也神情骤变,惊呼出声。
“是啊!近在帝京、天子眼下,他们就如割草砍菜一般,草菅千条人命!而彼等所奏今岁天下断死刑者,五十八而已……”
“咚、咚、咚、咚、咚……”
五鼓之声,咚咚传来,贺知章赶紧将表本递给李适之,强忍自己心中的气恼,关切地劝慰道:“左相大人!今日之事,权且应付过去。大人当不忘文贞公之嘱托,为社稷君父,你要多自保重才是呀!……”边劝慰着,边用肘弯碰碰因极度气恼而发怔的左相,偕着他向丹墀下走去。
“文武百官,殿阶下候旨!”
快要走近丹墀,从兴庆殿大门处,传来宣敕宦官的朗声宣告。两厢文武一听,急忙恭捧朝笏,依秩在殿阶列班。立于右班班首的中书令李林甫,回头望见李适之,远远地捧笏欠身,笑吟吟悄声招呼道:“适之公,想来乞巧之章,早已吟成了吧?”
“明公猜得准呀。”见李适之沉着脸自去左班班首列队,不睬林甫,贺知章忙笑着捧笏答道,“左相适才与知章在宫槐林里,还在与我切磋乞巧之章的首尾对仗呢!哈哈哈哈……”
“十郎也咏得数章,”李林甫对李适之的冷遇,毫无察觉似的,仍笑吟吟地对二人搭讪道,“少时罢了朝会,也欲请二公就正……”
“岂敢、岂敢!哈哈哈哈……哟,高大将军宣旨来了!”贺知章借高力士出现在丹墀上的机会,终于摆脱了和李林甫的应酬。
百官一见高力士出现,也都忙俯下头去,屏息静气地恭捧笏板,听候宣旨。高力士在丹墀前沿立定后,从随侍的漆金呈敕盘中,恭敬地取出皇帝敕书,朗声念道:
大唐开元神武皇帝制曰:七月己卯,驸马崔隐甫奏称大理狱院,有鹊巢其树;有司官员并奏今岁天下断死刑止于五十八。朕闻奏怡然!日者丛棘之地,鸟鹊来巢,今结诸刑名,才逾五十!功在宰辅及主法各官!故特赐李林甫晋国公。西台御史吉温升任中丞。其刑部侍郎等各赐中上考。今日朝会,改于龙池赐宴百官,大酺一日。钦此。望阙谢恩!
“谢陛下隆恩!”
“臣等敬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哈哈哈哈!娘娘又穿过了!”
“呀,娘娘真是六宫之中最灵最巧之手呀!”
“什么娘娘、娘娘!蠢婢子们!现在该称‘皇后陛下’啦!”
“牛官说得对!”
“我们也向皇后陛下乞点巧吧?哈哈哈哈!”
“请陛下赐臣妾们一点‘巧’呀!”
“哈哈哈哈~~”
龙池大酺,正在万盏宫灯下热闹举行,而与龙池一墙之隔的“金花落”庭院里,六宫嫔妃和南熏殿院的宫娥采女,却拥挤在对弯月、临香案,拈针穿线的武惠妃身边,嬉闹着。那惠妃近侍牛贵儿更是兴高采烈地献媚讨宠。
按惯俗,后日,七月七日,无论官民家的少女,都要对月供上香案,瓜果,将七根彩线,穿过七根绣花针孔,名曰“七夕乞巧”。如果穿得快而且顺利,那么就证明天上王母最疼爱的也是最灵巧的织女星,便会保佑她灵巧、幸运。而为了使最近十分欢悦的惠妃高兴,牛贵儿竟奏请武惠妃在今夜来一个“试乞其巧”,把后廷也搞得热闹起来,和墙南的龙池大酺的盛况相辉争胜。惠妃自然答应,于是一道懿旨,六宫之众都聚于金花落庭院内,观看惠妃“试乞其巧”。真是福至心灵手也巧:和她一起竞赛穿孔的其他六位宫嫔,不仅落后于她甚远,有两人还把彩线弄得疙里疙瘩。这时,放开针线的武惠妃由牛贵儿端端地扶坐于绣榻上,理所当然地接受着六宫宫嫔的叩拜。皇帝在昨日亲草赐李林甫等国公的制书时,也已说过:“朕,不出七夕,便要亲下立寿王为太子,爱卿主掌六宫之制了!”
听着六宫嫔妃们的叩贺,想着皇帝携着自己手腕作下的这番许诺,武惠妃觉得自己的坐榻被云彩托浮起来了!望夜空,那一弯月儿,也幻化成了那灵巧的织女,在向她低眉垂腰地叩头、致贺……“哈哈哈哈!”她再也忍不住了,一串会心的笑声,从心房蹦出,向天际飘浮……
“皇后陛下真是福寿无疆啊!”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惠妃得意之极,笑声竟有些发狂了。忽然,她感到心房一阵乱跳,随即便觉得窒息。一阵无限的恐惧,从发紧心房生出!她想呼喊一句什么,但不成,仍是那一串又一串的止不住的狂笑!
“哈哈哈哈哈哈!~~呵!呵!!呵!!!”
“哈!……呀!陛下!”
“娘娘!……”
“皇后……陛下……呵!……”
这呼喊和笑声混成一片,更猛烈地挤压、抓扯着她的心房。她只觉得一座大山朝她的心房直压下来了……“不!”她要赶跑这呼喊,这笑声,这大山……但,她却只说出“不,本后……”这么半句断断续续的话,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