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的圣人:曹操-第49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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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难免孙权不会再生歹意,可以赢一次合肥之战,但谁能保证下次如何?汉中之民对张鲁的崇敬远远高于自己,仗打起来靠这样一群人保障供给实在堪忧。再者近日董昭与他密谈,建议早日完成代汉大业,在曹操看来天下不统一时机就不成熟,原不该考虑这个;但最近身体状况给他提了醒,似乎也该变通变通了,孙权在侧、刘备不灭,统一之路远得很,如此奔忙一生难道最后连心愿都圆不了?而一考虑到称帝,势必又牵扯到继承人问题,曹植与曹丕该选择谁,至今无定见……这些纷扰萦绕在曹操脑中,他哪还有心思伐蜀?
刘晔诉说半晌毫无效果,只得无奈而退,紧跟着司马懿又站出来补充道:“刘备以诈力虏刘璋,蜀人未附而争江陵,此机不可失也。今耀威汉中,益州震动,进兵临之,势必瓦解,因此之势,易为成功。圣人不违时,亦不失时矣。主公明见。”有的人听司马懿为了进言竟把圣人都抬出来了,不仅掩口而笑。
曹操却只瞟他一眼,也不反驳,苦笑道:“人苦不知足,既得陇,复望蜀耶?”
此言一出,众人面面相觑。“人苦不知足,既得陇,复望蜀耶?”这话并非曹操首创,乃是中兴之主光武帝所言。昔日刘秀平河北、定中原、震江淮,唯有割据凉州的隗嚣和盘踞益州的公孙述负隅顽抗,已是苟延残喘。后来汉军大举讨伐,隗嚣难以抵御忧病而亡,刘秀派吴汉、岑彭将隗氏余党包围在西城,又派耿弇、盖延兵临上邽阻挡公孙述援军。刘秀在洛阳闻知战事顺利,给围攻西城的征南大将军岑彭写封信,信上说:“两城若下,便可带兵向南击破蜀虏。人若不知足,即平陇,复望蜀。”光武帝表面感叹人不知足,实际是表达渴望今早统一天下的心情,望岑彭速速进军。今日曹操虽引光武帝之言,却是反其道而行之,感叹何必得陇望蜀不知足呢?至此众文武终于窥破了他心思——在曹操看来能轻易打破阳平关已属望外,一举定蜀之事他根本未考虑过!
曹操把话说到这份上,还怎么劝?夏侯惇出来打个圆场:“可再遣细作探其虚实,来日再作定夺。”其实他何尝不希望早日进军?
众文武无奈而出,司马懿更是心下惴惴——人苦不知足,怎突然冒出这话?莫非说我?三弟在临淄侯府中,我却与五官将结交,难道主公怨我司马氏脚踏两船心不知足?看来日后要小心了……
但拖延时日并不能改变曹操退兵之意,曹军派出细作南下打探,隔了七天之后再行会晤。这次不仅中军文武,连雍州各部以及凉州、汉中的降将都来了,辛毗、陈矫等人颇有不定下伐蜀之意誓不罢休的姿态;曹操依旧故我,但兴趣还不如上一次,歪靠在帅案前;孔桂也真不顾廉耻,堂堂骑都尉当众给曹操捶背,简直像个奴仆。
夏侯惇派出的斥候当众禀报,甚至还有几个慑于局面跑来投降的蜀人诉说那边情势,当大家听说成都流言横飞一日数十惊的时候,无不高声请战,雍州众将最为激烈。
曹操却仍不表态,司马懿也沉稳许多,不敢再随便发言。斥候禀报完之后,刘晔又施礼而出;众将无不欣然,想必他又有高论,哪知开言便道:“属下以为蜀中不可伐也。”
不但众将目瞪口呆,连曹操都觉意外,刘晔态度怎会有如此大转变?但这却给了曹操一个台阶,他立刻抓住:“子阳所言甚合我意,蜀地尚不可伐。若事有不顺我军羁于蜀中,孙权、关羽袭于后,恐难以坚固,况且去岁改易并州郡县,匈奴之心未服,陇西羌胡、武都氐人皆可为患,当还军才是。”
“主公所言甚是。”刘晔一再附和;辛毗、陈矫却斜眼瞪着他。
文臣尚能按捺,武将可忍不住,赵昂一猛子蹿出来:“主公不念我雍州人所受屠戮吗?刘备、马超狼狈为奸,必将为西州之害!今若不取,末将自讨之!”他们既是建功也为报仇,破刘备还在其次,杀马超才是夙愿。曹彰在旁侍立,若非曹真、曹休拦得快,差点儿喊出句:“我跟你去!”
夏侯惇虽也想战,但还得维护曹操颜面,斥道:“赵伟章!凭你那几千人能拿下成都吗?少安毋躁,不可无礼。”
赵昂也知自己闹过分了,曹操抚慰道:“赵将军莫急,你们雍州诸将之仇早晚会替你们报。今我军劳碌已久不可犯险。这样吧,我任命你为益州刺史,日后伐蜀时必以你为先锋。再留夏侯渊、张郃等部于此,我虽不在你等可见机行事,意下如何?”
“行!”夏侯渊捋着满腮虬髯一口应下,“区区大耳贼何足挂齿?老子便与他斗一斗,兴许不必主公出马,我便把成都拿下了。”他倒满不在乎。
张郃拱手道:“既然如此末将愿率一军先入巴郡破其守备,来日伐之事半功倍。”
赵昂更是叫嚣:“只盼那马超速来受死。他若不来,我必与夏侯将军讨之。”
虽然这些留守的将军信心满满,也颇能作战,但曹操大军一去,原有的泰山压顶之势就不复存在,汉中与蜀中成了长期对峙局面。可曹操心意已决,这些将军也表了态,刘晔一味盲从,别人还说什么?于是暂时放弃伐蜀,班师回邺的计划便草草议定下来。
曹操宣布来日撤军,众文武败兴散帐。辛毗一出来就数落刘晔:“尔误大事矣!为何临时而变?”
刘晔只搪塞道:“我军无十成胜算,确实不宜战。”
司马懿也跟上来:“虽无十成,亦有七分。两军交战本无必胜之理,昔官渡之战若不行险何以大破袁绍,白狼之征若不赴险何以收降乌丸?子阳兄所言不合道理,莫非另有苦衷?”
辛毗资格老,可不似司马懿那么客气,恨不得扇刘晔嘴巴:“此经国之大计,岂可如此而废?荒唐!”
刘晔挨训却不作声,低头往外走,直出了中军辕门才止住脚步,回头对喋喋不休的二人道:“你们没注意吗?”
辛毗余怒未消:“蜀中一日数十惊,刘备虽斩之而不能安。如此情势大局已定,还有什么可注意的?”
“我不是说这个。”刘晔一边摆手,一边谨慎地左右张望。
司马懿似有领会,停下脚步,待会晤之人渐渐散去走远,才问:“你发觉什么了?”
刘晔压低声音蹙眉道:“主公左股一直在抖,抖个不停,左手也在微微颤动,不知他自己意识到没有……这仗我可不敢再打了,我是怕……是怕……”他眼中流露出恐惧,终究没勇气把这话说完。
辛毗、司马懿霎时无言,似乎都已被刘晔那可怖的假设吓住了,这个假设最可怕之处并非是在眼前,而是在遥远的邺城。齐桓公九合诸侯一代霸主,身后之事如何?一想到两位公子各拥势力旗鼓相当,简直毛骨悚然!
'1' “当百”大钱,即在原铜钱的基础上书“当百”字样,强制百姓按一百文使用,类似于现今纸币的货币符号。
第十四章 曹操晋封魏王
时不我待
虽然暂时放弃伐蜀充满争议,但曹操还是坚持己见宣布撤军,命夏侯渊行都护将军,督平寇将军徐晃、平狄将军张郃、益州刺史赵昂等部留守汉中;又任命杨阜为武都太守、苏则为西平太守,安抚降众保障供给;自己则率领大军回归魏国。
建安二十一年(公元216年)二月,曹操终于如愿以偿回到了阔别一年的邺城。众将虽战意未尽,但回家总是好事,而且平羌氐、定汉中不为无功,又得不少赏赐,凯旋而归兴高采烈;就连王粲似乎也忘了丧友之痛,写下诗篇讴歌此征:
从军有苦乐,但问所从谁。
所从神且武,焉得久劳师?
相公征关右,赫怒震天威。
一举灭獯虏,再举服羌夷。
西收边地贼,忽若俯拾遗。
陈赏越丘山,酒肉踰川坻。
军中多饫饶,人马皆溢肥。
徒行兼乘还,空出有余资。
拓地三千里,往返速若飞!
歌舞入邺城,所愿获无违。
(王粲《从军诗》)
结局似乎有些差强人意,但仅在一年时间里就平定雍凉,又拿下汉中打个来回,也确实是“往返速若飞”了,不过曹操刚回到邺城就赶上一个喜讯一个噩耗。喜讯是他近年宠爱的姬妾陈氏在他出征前已身怀有孕,刚产下一子;曹操进门就有弄璋之庆,为此儿起名曹幹,当即封为高平亭侯;这孩子福分实在不小,似曹彰二十六还是白身,他却生下来就挂印绶。而噩耗也与子嗣有关,生来多病的曹熊终于要走到生命的尽头了……
卞氏的宫苑永远是魏宫之中最朴素的地方,古朴的屏风、简洁的摆设、毫无雕饰的器具、有补丁的帷幔,但与其形成巨大反差的却是卞氏在后宫中不可动摇的地位。或许世上只有她才最了解曹操的所思所想,她虽无嫡妻之名却能在这个家族乃至宫廷占据女主人的地位,绝不仅仅因为她生了几个儿子。
曹熊的病榻与卞氏的睡榻紧挨着,虽然他快十岁了,可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脆弱的病体永远需要母亲呵护,永远泡在药罐子里。但今天不同,再不用多久他就不需要这一切了,现在他已沉沉睡去,任何呼唤都叫不醒,即便撬开牙关,喂进去的药也不下咽。或许他来到这世上本就是个错误,现在终于快解脱了。
其实卞氏也快解脱了,她再不用为小家伙牵肠挂肚了,也再不会夜半三更被他的咳喘声惊醒。但她不住哭泣,眼睛都哭红了。因为她留恋着这种焦虑和羁绊,甚至可以说是依赖,忙碌会使人忘却烦恼,今后没有曹熊时时刻刻占据她的心灵,又该如何面对那两个争为王嗣的儿子呢?
“小臣医术不精,不能救公子性命,万死莫赎。”李珰之不住叩首请罪。
“不必如此。”曹操面无表情,“他本来就是这根骨,你师徒让他多活了这么久,已属不易。”经过切身体会曹操已感受到良医的价值,再不会像处死华佗那样慢待李珰之了。
“熊儿!”卞氏惊叫一声,“他动了……大口喘息。他有救了?”
回光返照!李珰之瞧上一眼就明白怎么回事,但还是从针包里摸出两根银针。曹操却道:“算了吧,已经食水不进,还不如痛痛快快让他去呢,折腾得越久他越难受。”说罢已撑着几案站起身来。
卞氏伏在榻边咿咿呀呀抽泣个不止,环氏、王氏、秦氏等人有的安慰她,有的陪着抹眼泪。曹操只在她肩头轻轻拍了拍,什么都没说,又扫了眼堂下守候的曹丕、曹彰、曹植、曹彪等诸子,却谁也没搭理:“你们去准备丧礼吧。”
曹丕和曹植似乎都有话要说,却被父亲决绝态度顶了回去。曹操冲李珰之摆摆手:“你随我来。”
没有一个内侍跟随,两人出了后宫木兰坊,穿侧门向西,自文昌殿后殿而过,到了西苑之中。曹操停下脚步,望着幽幽碧池、抽芽的翠树,还有不远处巍峨璀璨的铜雀台,微微发出一声叹息——这又是个生机勃勃万物复苏的春天,但逝去的人和青春却永远回不来。平心而论曹熊这样的小孩在他心目中原本没多大分量,虽说是父子至亲,但多了也不过尔尔,似曹铄、曹乘、曹勤、曹京、曹棘这些儿子,有的没活到十岁,有的生下来就夭折了,即便去年西乡侯曹玹病逝也没勾起他太多伤心,毕竟不似曹冲那般得宠。
但曹操自己都没想到,曹熊的死会让他那么难过。他表面漠然,心中却充满了愁闷,这并非是对夭折孩子的留恋,而是对世事无常的感叹!曾几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