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的圣人:曹操-第37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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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到的手如同被锥子刺到了,赶紧撒开:“你……咳!”气得无可奈何。
刘备一旁看得哈哈大笑——好一个聪明的童子,瞧见他就算瞧见他主子了,若非通达机智之人,岂能调教出这样伶俐的仆僮?
刚想到此处,忽闻山上传来瑶琴之声,那曲调婉转悠扬,似百鸟争鸣般悦耳。刘备虽出身贫寒,却自幼热衷此道,在襄阳时常听刘表帐下乐工演奏,那帮人也算雅乐高士,可相较之下,竟都不如这操琴人手段之妙。宫商流转间,每个音仿佛都摄人心腑,令人倍感舒畅。刘备微微一笑,也不用那小童带路,竟寻着琴声大踏步上了山。
“主公……”陈到仍不放心。
刘备头也不回,昂头寻找那琴声的来源,竟把赵云、陈到远远甩在身后。其实这山并不高,只转过两道弯路,见苍松翠柏之间有一座毛竹小亭,亭内坐着个年轻人,头戴纶巾身披鹤氅,面庞温婉眉清目秀,正举目眺望着远方,信手拨弄着琴弦——斯人、斯景、斯琴,人间竟有如此潇洒之士。
“渡江而来多有辛苦,相赠此曲为您解乏……”周瑜一边说,一边收住琴弦,但不是戛然而止,而是拨弄得越来越轻,渐渐才停下,宛如一只鸣叫的鸿雁越飞越远。
刘备暗自捉摸——我一个人先上来,他怎知我是谁,这倒奇了。心中诧异,嘴上却寒暄道:“想必先生就是吴侯帐下周都督吧?”说完这话刘备自己都觉好笑,到底是先生还是都督?也难怪他语无伦次,这个年轻人一副风流文士的做派,哪像个统兵之人?
周瑜迎出亭外欠身施礼:“末将拜见刘豫州。”
刘豫州这个称呼许久没人叫了,当年刘备在曹操帐下为豫州牧,故有此称呼。如今的刘备连荆州都保不住了,何谈豫州?周瑜一见面就这样称呼,刘备听来颇有些刺心的感觉,强笑道:“正是我这落魄之人。”
“请……”周瑜手指亭中坐榻。
赵云、陈到和那童儿这会儿已经上来了,见他二人落座交谈,也不敢再聒噪,各自溜到主人身后垂手而立。
周瑜对那童儿道:“你还得下去。黄老将军督率的后军快到了,刚好在刘豫州后面,你去把老将军请到中军帐,一会儿我有事相问。另外再把程老将军请来,他就在前营大帐边站着,我与他同为都督,理当一同会晤。”
刘备越发称奇,此人明明坐在这里,怎么什么都知道?莫非世间真有能掐会算之人?他左顾右盼一番,终于发现了蹊跷。原来就在这亭子对面有一排柏树,恰好生在崖边,虽不太明显,但只要用心观察就会发现,透过树间缝隙看去,恰是樊口港汊,进出船只一览无余。而在周瑜右手边也有一片这样的林子,从树缝间看下去,就是山下的营寨——周瑜哪是坐在这里抚琴为乐,这是观察全军动向啊!
为将者当仰知天文,俯察地理,瞧破这一点,刘备又对这年轻人高看一眼;进而观察得更仔细,见周瑜案头有张打开的羊皮纸,似乎是江汉一带的水道图,有处地方赫然用朱笔圈着,莫非周瑜已有御敌之策?刘备正要仔细看个明白,周瑜却毫不客气把它卷上了:“末将请刘豫州前来乃为破敌之事。”一句客套话都没有,直奔主题。
刘备一愣,随即绽出和缓的笑容:“未知都督可有破敌之策?”
周瑜知他隐约看到了地图,缓缓道:“稍有设想,尚未成熟。”
刘备见其有搪塞之意,立刻追问:“既是两家为盟,可否让我也闻知一二?”
“那是自然。”话虽这么说,周瑜却并没有再次打开的意思,而是把地图往袖中一塞,泛泛而论,“荆州大半已失,唯留江夏之北,曹操布武江陵整备水军,撰文檄我江东,必要自长江而进,先攻江夏后图江东。我想主动出击,扼曹军于夏口以南,勿使敌人兵临江夏,可保刘豫州与刘公子无恙……”说到这儿顿了片刻,又补充道,“若刘豫州无恙,则我江东亦得安。”这倒是肺腑之言,现在刘备与孙权是一根绳上拴的蚂蚱,救刘备的目的实是为了救江东。周瑜本可朗言自己是仗义相助,却没讲那些场面话,实话实说不图虚名。
刘备自然高兴——周瑜自愿拒敌于夏口之南,使江夏免于危机,当然最好不过,不过到底在哪里用兵,如何用兵呢?刘备再次试探,不过这次委婉许多,只轻轻叹道:“唉!说来容易做起来难,且不论敌我悬殊,水道绵长蜿蜒百里,何处才能用兵?真叫人不安啊……”他以为周瑜听了这话便会随口道出,哪知人家低头摆弄着琴弦,跟没听见一样。
好狡猾的小子,嘴比河堤都严……刘备白费心机,也不好意思再问了,猛然转移话题:“先前子敬过江相迎,孔明又去面见吴侯,若无他二人穿针引线,今日也不能与都督相聚。何不把他们叫来共同商议?”周瑜不说,鲁肃就没准了;即便鲁肃嘴也严,诸葛亮还能不说吗?
周瑜这次有反应了,断然拒绝:“末将受吴侯之托处置机要,不得妄自委署他人,您若要见子敬,改日另行约会,我也可以叫他过江拜望您。今天就免了吧。”
“不必了。”刘备不讨这没趣——你们私下串通好了不说,即便派到我那儿又有何用?又问,“我家孔明先生呢?”
“孔明先生高才,又有结好之功,被我家主公留下款待,过几日自会回来,请您放心。”
刘备倒是放心,八成仗打完诸葛亮就回来了,那还问什么呀?他真拿这个周公瑾没办法了,索性敞开窗户说亮话:“周都督,您似乎千万百计不让我知道用兵细节,这是为何?”
“不假。”周瑜也不隐晦,“末将也不明白,刘豫州似乎千万百计非要弄清楚用兵细节,这又是为何?”
其实道理很简单——彼此间并不信任。虽说两军联合,难免考虑私利,交战时谁损失多谁损失少,谁担子轻谁担子重,乃至战后获利大小。周瑜要是都告诉刘备,倘刘备从中取巧,岂不是耗江东之力反为他人谋利?反之,刘备若不打听明白,怎知周瑜葫芦里藏的什么药,若是把江夏卖了怎么办?
这场会晤就此僵住了,刘备心中忽生厌恶之感,但毕竟身在人家地盘上,忍了忍气,没有纠缠下去:“未知都督带来多少兵马。”
“三万。”
“恨少矣!”
周瑜却道:“确实少了些,听闻刘豫州与公子帐下还有两万兵,可否暂时拨与末将调遣?”
哪有张嘴要人家兵的?刘备怀疑自己听错了:“都督何意?”
“请刘豫州将麾下兵马借与末将,我统领这四五万众与曹贼周旋,豫州但观瑜破之。”
刘备再能忍,话说至此也不禁泛出怒意:“都督此举不合适吧?”
周瑜嫣然一笑,微微拱手:“豫州勿怒。用兵之道贵在同心,若你我各自为战,只恐竞相逐利不能得胜。若由末将……”
“凭什么由你统领!”亭外赵云怒冲冲插了言。
“放肆!我与周都督说话,岂容你多言?”刘备嘴上申斥,心里却暗暗称快。
周瑜斜了赵云一眼,并不理睬,却对刘备道:“刘豫州若信不过末将,我也可将江东之兵尽数交您统领,如何啊?”
刘备万没料到周瑜还有这一手。由他管辖江东之众根本不可能,且不论统军之才,江夏之兵仅仅两万,而且操练不勤相对疲软,真正的骁勇之士不过数千,而且还得分派守卫郡县,怎压得住人数、船只都多于自己的江东军?就算周瑜肯给他,他也接不住。
周瑜见刘备哑口无言,才把话往回收:“既然如此,那还是偏劳末将吧。”
刘备挤出一阵无奈的笑容:“周都督,两军联合理当彼此相敬,可不要逼人忒甚。”
周瑜连连摇头:“陈力就列,不能者止。现在只有末将能统率全局抗击曹军,那我只能当仁不让。我想您一定会答应。”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答应?就不怕逼我反目?”
“不会的。您刘豫州是何等人也?您是识大体、做大事的人,若但逞匹夫意气,早就在当阳拼杀至死了。您既然奋力逃脱,必有纵横之志!岂会因一时屈伸而败大事?”说这话时周瑜的表情分外凝重,似笑非笑双眼满是真挚,紧紧注视着刘备。
刘备与他对视半晌,默默点了点头:“公瑾真知我者也!”
“过誉了。这么说刘豫州答应了?”
“嗯。”刘备的底线都被人家看穿了,焉能不答应,“不过……”
“我知道。这些兵马只是暂时配合我行动,等战事完毕还叫他们回到江夏,另外贵军粮草皆由我方支应。这总可以了吧?”
刘备听他把自己想说的全说了,却仍不示弱:“还望都督说到做到,战事之后务须完璧归赵。”
“哈哈哈……”周瑜仰天大笑,一摆衣袖站了起来,“刘豫州太多心。设使战事不利,贵军果真丧失殆尽,恐怕那时我周瑜早就丧于曹兵刀下啦!”
直到这时刘备才感到,这个貌似文雅的年轻人实是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一个可以信赖的盟友,或许更是一个强敌……
“军中设宴,请刘豫州享用。”
刘备根本没心思吃他这顿饭:“军务紧急不便讨扰,我这便回去调兵。请周都督代我致谢吴侯,就此别过。”说着话已起身。
“既然如此……末将恭送刘豫州。”周瑜也没打算真挽留,兵都要到手了。多少大事等着,哪有工夫瞎客套?他毕恭毕敬转出亭外,想亲送刘备登舟,哪知刚迈出亭子就见派去的童儿回来禀报:“黄老将军所部人马已到,他正在船上休息。”
“为何不到中军待命?”周瑜跟刘备说话,眼睛可没闲着,早把山下情形看了个清楚。
这童儿方才挺伶俐,这会儿却吞吞吐吐:“老将军说他连日行军身体不适,不能立刻听用。”
“那程都督呢?”
童儿越发语无伦次:“程老将军……也病了。”
“都病了?”周瑜不禁皱眉。
刘备虽未听懂他们说什么,但却瞧出周瑜脸色不好:“都督军务繁忙,不劳您相送。一水之隔后会有期。”说罢抢先施了个礼。
“怠慢了……”周瑜满脸堆笑赶紧还礼,眼瞅着刘备渐渐下山远去,才转脸吩咐童儿,“你带几个亲兵把刘备送来的酒肉牛羊都抬到几位老将军营中,并替我转告他们,军务繁忙有失拜望,请他们安心养病,晚间我过营探病,这几日我处置有何失当之处还请他们不吝赐教。”
生病只是托辞,其实是程普、黄盖这帮老将不满周瑜自专。他们都是跟随孙家两代浴血奋战之人,资历高威望大,怎甘心听一个晚辈全权指挥?尤其程普,按理说应该是左右都督并驾齐驱,而孙权明显更器重周瑜,这口气更是难顺。周瑜深知其中利害,大战在即,若不把这些老爷子哄好了,何谈齐心破曹?打发走童儿,他默默展开地图,直勾勾看着那个朱笔圈好的地方,陷入沉思——捍卫江东的魄力他是有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心更是不缺,拒敌地点也大致选好了,但面对十多万敌人,这仗究竟怎么打?孤注一掷可没有赔的本钱啊!外人看来周瑜举重若轻坐谈欢笑,可其中艰辛又有谁知……
周瑜望江沉思之际,刘备已经登船,水手一阵摇橹,那叶扁舟飘飘摇摇又向江北摆去。时至深秋,西风强劲,自樊口回夏口是向西北行进,几个水手顶着大风奋力划船,累得汗流浃背。刘备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周瑜要主动出击,争取隔江相斗,这主意是不错,至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