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的圣人:曹操-第3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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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没理睬他,反而昂首挺胸挥动衣袖,高声吟道: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这首诗念罢众人又“噫”地一声赞叹,不过这次叹的不是海潮,而是曹操的才情。这简练的几句诗竟把眼前的奇景勾勒得清清楚楚,又豪气迸发,盈溢着海纳百川的雄壮之意。
“主公说得好!汪洋之苍茫广大,真是玄妙无边。”邢颙似乎也受了曹操感染,跟着吟诵起庄子的《逍遥游》:“北溟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
“嘿嘿嘿……”曹操忽然笑了,回过神来道,“庄子的这些话你觉得是真的吗?”
邢颙手捻胡须道:“千里之鲲固然没有,不过大鱼还是有的。据在下所知,东海就有一种鱼,其大者如山,小者也有几间屋子那么大,仅是鱼须就有一仗长,眼睛像三升的大碗一样,百姓谓之鲸鲵(即鲸鱼)。这种鱼常因搁浅涸毙岸边,死后膏流满地。老百姓割食其肉,以其膏油燃灯,取其大骨制成长矛……”
张辽就站在邢颙身后,他肚子里没多少墨水,二人吟诗弄文也听不明白,就是跟着看热闹。这会儿听邢颙道出兵器,精神一振,连忙插嘴道:“对啦!去年与柳毅、管承作战,他们手下海盗就有用这种矛的。当时我还纳闷,这兵器说白不白说黄不黄,锋利而不失韧性,搞不清是什么做的。现在想来一定就是鱼骨矛。”
“不错,应该是鲸鲵骨。”邢颙转向大海不无感慨道,“可见古人撰写的那些玄妙之事,也并非无稽之谈。就连那天马行空,河洛谶纬也未必是信口开河。”
提到河洛谶纬,曹操忽然想起董昭三年前在邺城对自己说过的话,他说魏郡的邺城是象征天命的城池,天象显示太白经天,荧惑逆行,当有改朝换代之事。虽说曹操从来不信这一套鬼话,可现在想来倒也觉丝丝入扣,嘴上却道:“方术之言听之犹可,若说相信,不免贻笑大方。”曹操一边说,一边手扶山石又往前走了几步。
“主公小心,脚下就是悬崖了。”许褚提醒道。
曹操浑不在意,迎着海风傲然挺立在山崖之畔,看着那一望无边汪洋,不禁感慨道:“在老夫看来,海有多大人心就有多大,也无需去找什么仙山灵药,有生之年但求海纳百川,成就一番事业,那才是真正的大英雄、大丈夫!朝闻道夕可死矣,人生何惧老也!”他说到这里忽然张开双臂,又吟唱道: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
腾蛇乘雾,终为土灰。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盈缩之期,不但在天。
养怡之福,可得永年。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好诗!”邢颙双挑大指,“好个‘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主公虽年过天命,雄心不堕壮志不息,日后大有可为。主公就是当今天下的真英雄、大丈夫!”
阎柔听了个半懂不懂,反正跟着夸就是了:“杰作啊杰作。”
“妙不可言!”
“主公大手笔啊!”
“不仅是天下英雄,还是天下英雄之魁首也……”
众人的赞美声不绝于耳,曹操听得高兴仰天狂笑。可坐在远处的田畴却陷入了沉思——曹孟德果真非泛泛之辈,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这磅礴的诗句岂是寻常之辈做得出来?不过他的这番感慨因何而起呢?他的千里之志,烈士壮心又是些什么呢?
恐怕是情系金銮玉圭,一心以为鸿鹄将至吧!
第五章 战后整顿,曹操大肆集权
【痛失奇才】
建安十二年十一月,曹操终于踏出辽西地界,在易县与留守大军会合。迎候他的除了留守的荀攸、曹仁、于禁等人,还多了上谷郡乌丸单于难楼、代郡乌丸单于普富卢。
蹋顿战死,袁尚等遁逃,三郡乌丸顷刻瓦解,消息传来可吓坏了其他部落,难楼、普富卢如坐针毡,唯恐下一个倒霉的是自己,赶紧跑到易县向曹军投诚,不仅贡献战马军资,还主动把家眷送来,要求迁居邺城作为人质。但这些都没能让曹操高兴起来,因为迎接的人群中少了一人——他最器重的谋士郭嘉已于两个月前病逝。
郭嘉从戎十余年,参赞军机屡献奇谋,尤其在谋夺河北的战斗中功不可没。虽然他至死也只是军师祭酒,但待遇远远超过其他同僚,实际地位仅次于军师荀攸。这不仅因为他足智多谋妙计频出,更因为他时刻都能揣摩清曹操的想法,规谏而不犯上,逢迎而不谄媚,聪慧而不掩主。曹操认为他前途不可限量,正有意授予他高官重任,甚至欲以自己后事相托。不料天妒英才,郭嘉竟于这时溘然长逝,终年仅三十八岁。
曹操深陷悲痛,哪有心思接待难楼、普富卢?只随口安抚几句,接受贡品人质,打发他们离开,第二日便带着郭嘉的灵柩回师邺城。这一路走走停停,曹操骑在马上总是忍不住回头张望棺椁,甚至幻想这机灵鬼诈死,还能出人意料地从棺材里爬出来。
但奇迹终究没有发生,大军已至邺城,留守幕僚迎接的队伍已遥遥可望,曹操还是不能摆脱悲伤,勒住坐骑重重叹了口气。他这一停整个行军队伍渐渐都停了。
荀攸这几日片刻不离守在他身边:“人死不能复生,主公节哀。大家都在道边迎候,莫让他们久等。”毕竟是得胜而归,群僚还要给他接风贺功呢。
曹操也不想哭丧着脸进城,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追惜奉孝,不能去心。带病出征,弃命定事,何得使人忘之?”
“惜乎天不予其寿。”荀攸也很不是滋味,“他膝下有一子郭奕,尚未成丁。主公若有追念之意,厚待其子也就是了。”
“追赠后人又于逝者何补?”曹操双目炯炯望着荀攸,“奉孝不但善于谋划,更能知我所思。设使人人都似奉孝般解我心意,天下大事何能不遂?”这话里有话——郭嘉知我所思,拥护我做皇帝,你们为什么不配合?若你们都能似他那般揣摩我心思,我还至于这么痛惜他吗?
荀攸此刻也是备受煎熬,曹操一而再再而三地逼他表态,就差撕破脸了,若再抗拒下去会是什么结果?思来想去,他万般无奈道:“属下愿效奉孝之志,与主公同心同德……”说到最后已语带哽咽,甚感这是对自己半生志向的背叛,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曹操从荀攸眼睛里看到一种特殊的神情,那是一个人被逼到墙角无路可退时才会有的乞求眼神。曹操终于满意了,只要军师肯就范,其他祭酒就不存在问题,能干预到他的就只剩下荀彧了。正思量间忽听远处传来一阵飘渺的歌声,悠悠荡荡,似是农闲村丁所唱:
〖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干戈日寻兮道路危,民卒流亡兮共哀悲……
戎羯逼我兮为室家,将我行兮向天涯。云山万重兮归路遐,疾风千里兮扬尘沙。人多暴猛兮如虺蛇,控弦被甲兮为骄奢……〗
歌声悲伤苦楚,曹操不禁闭上眼睛静静聆听——这首歌讲述一个汉家女子遭逢乱世,在兵荒马乱中被胡人掠去的经历。虽然记述的是个人的离乡之痛,却把天下大乱,烽火遍野,百姓流亡的种种痛苦道了个尽,字字泣血令人断肠。
“好悲的歌声……”曹操本就惦念郭嘉,越听越觉惆怅,可细细品来,这歌文采奕奕词句精妙,又感诧异,“乡间野老怎会这样的歌?必是通晓诗赋之人所做,此间可有什么文士被埋没?”
荀攸心不在焉,只是一味摇头。这时有个二十多岁的年轻掾吏挤出人群:“在下久居边郡略晓一二。”说话的是涿郡人刘放,他本袁熙帐下的渔阳功曹,因劝渔阳太守王松降曹而被录用,“此曲非隐居之士所做,乃匈奴左贤王①之妻所写。”
“左贤王之妻?”曹操不敢相信,“匈奴也有此等才女?”
“此女并非匈奴,乃陈留郡人士,我大汉名士蔡伯喈之后,名唤蔡琰,小字昭姬。②”
“蔡邕还有一个女儿?”出乎曹操意料——他早年与蔡邕有旧,故而十分关照其后人,当年他入主兖州,见蔡邕的一双儿女幼小可怜,也曾予以关照。如今蔡邕之子已入仕,女儿嫁与名臣羊续之子羊衜,怎么又冒出另一个女儿来?
刘放说:“昭姬乃蔡伯喈长女,已年过三旬,早年嫁与河东才子卫仲道。其夫早亡,归宁在家,那时蔡邕在长安为官,她也相随照料父亲。后来王允诛董卓,蔡邕亦遭屠戮,李傕、郭汜作乱,匈奴单于於夫罗趁火打劫,昭姬落入胡人之手,辗转被左贤王收为王姬。听说还给左贤王生了两个孩子呢。”
“竟有这等奇事?蔡伯喈乃前朝第一博学才子,家中藏书两千余卷,惜乎命运不济,”说到这儿曹操又回头瞟了眼郭嘉的棺椁,“唉!这世上才俊之人偏偏都如此不幸。”
刘放却道:“曹公莫愁,当今天下有两人最得蔡公之教,广博多识。”
“哪两个?”
“一位是昔日何进长史王谦之子,名唤王粲,少时随蔡邕读书,今在荆州刘表帐下,还有一位就是这蔡昭姬了。她虽属女流之辈,却广览多学,诗词歌赋无所不通,丝竹音律最为擅长。您听这首诗歌,原本胡人所唱,是她以胡笳为乐编出来的。”
曹操再细听,果然调式与中原之乐不同:“如此才女流落外藩岂不可惜?当今兵戈渐息百废待兴,若能迎回此女以传蔡氏之学,也是一桩好事啊。”
“这不合适吧。”荀攸插了话,“她乃匈奴王姬,又已诞育子嗣,怎好拆散人家夫妻?”
曹操才不管那些:“她本就是汉人,遭劫掠而去,回归故土理所应当,咱们可以给左贤王送些财货,赎她回来嘛!议郎周近通晓匈奴语言,这件事就交给他办。”
荀攸仍觉不妥:“周近乃朝廷要员,不适于做这些事,还是写信与令君商量一下吧。”
“我决定的事难道还要令君批准吗?”
荀攸吓了一跳,再不敢违拗:“不敢不敢,一切皆听主公之命。属下本是军职,无权干问他务,今后定不多涉。”
曹操见他恭顺听话,也不再为难:“军师莫怕,只要你能知我心就好。”说罢提起缰绳,“这歌声太悲了,我不想再听,咱们还是快点儿进城吧。”
荀攸擦擦额头的冷汗——即便逆来顺受,也脱不清与荀彧的关系,这军师越来越难当啦。
负责留守的夏侯惇、仲长统、崔琰、董昭等人已在道边跪候半天了,见大军行到近前停住脚步,不明缘由却也不敢起来,直等到曹操与荀攸说完了话,队伍再次行进才算松口气,齐声呼号:“属下恭迎主公,贺我军得胜而归。”曹操脸上还是没有太多喜色,只是摆摆手让他们起身。夏侯惇接管兵马在外扎营,群僚则跟着曹操进城回府,连郭嘉的棺椁也抬了进去,暂时停在州府院子里。
洗澡水烧好了,庆功酒备下了,曹操却一概不用,站在院里抚着棺椁呆呆出神。他不歇着别人更不敢歇,所有人都直挺挺在一边陪着。仲长统与崔琰、荀衍对视了一眼,三人同时出班跪倒:“我等愚钝,阻主公用兵于前,又未能随驾驱驰,请主公重重责罚。”
三人这一挑头,顿时呼啦啦跪倒一大片,所有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