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的圣人:曹操-第30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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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一边引吭高歌:
〖古公亶父,积德垂仁。思弘一道,哲王于豳。
太伯仲雍,王德之仁。行施百世,断发文身。
伯夷叔齐,古之遗贤。让国不用,饿殂首山。
智哉山甫,相彼宣王。何用杜伯,累我圣贤。
齐桓之霸,赖得仲父。后任竖刁,虫流出户。
晏子平仲,积德兼仁。与世沈德,未必思命。
仲尼之世,王国为君。随制饮酒,扬波使官。〗
他嗓音宽洪嘹亮,诗句立意高远,将古公亶父(古公亶父,周文王之祖父,率领周族由豳地迁往岐山,使周室自此兴旺)、太伯仲雍(太伯、仲雍,两人是古公亶父之子,让位于周文王之父季历,兄弟远走山越建立吴国)、伯夷叔齐、仲山甫(仲山甫,周宣王时期名臣,总揽王命品德高尚)、管仲、晏婴(晏婴,字平仲,后世尊为晏子,春秋齐国大夫,经历灵公、庄公、景公三朝,才智过人治国有方)、孔丘几位先贤的仁德一一唱出,真君子正道之歌!在座大臣有多半不是曹操心腹,但听着这慷慨激昂的大雅之韵,谁还能怀疑他辅保汉室的真诚?不过细心之人都能听出,前番孔融指桑骂槐贬损古人,曹操却避实就虚褒扬先贤,两人立意实是针锋相对。
孔融听出这是冲自己来的,心中暗笑——贬者未必是贬,褒者也不一定就出自真心,歌颂圣人哪个不会?看人不能听其怎么说,关键要看怎么做。
其他人可顾不了许多,赶紧避席跪倒:“曹公文采超凡德追先贤,我等望尘莫及。”
“哈哈哈……”曹操得意洋洋,想再向大家敬酒,忽见主簿王必急急忙忙跑上堂来,谁都没理径直奔至他身边耳语了几句。
“可恶的大耳贼……”曹操满脸笑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老夫有些军务要办,诸位大人随意。公仁、文和,你俩随我来!”
“诺!”董昭、贾诩连忙起身,快走几步跟着他转入后堂。
他们这一走,大堂的气氛立时沉寂下来。谁有心思在这里饮酒赋诗,不过都是逢场作戏。华歆、王朗等人低头不语只是用餐,段煨与张昶、邯郸商小声议论他们的事,至于堂下刘桢、阮瑀和新招来那帮掾属更不敢随便议论什么,唯有孔融大说大笑挥洒自如。
这一静下来曹丕反倒文思泉涌了,他一手托腮一手信笔,不紧不慢地还真写出一首自己满意的诗来,本想等父亲回来再献上讨巧,哪知闷坐多时也没动静。过了好一阵子,刘岱忽然从外面走上堂来,作了个罗圈揖朗声道:“我家主公突有要务,不能陪各位大人饮宴了,请诸位大人恕罪。主公还道,请大家吃喝随意,千万不要拘束,少时若要离开也请自便。”
主人不出来,这酒还喝什么?司徒赵温第一个起身告辞。曹操不在他的官最大,他要离开满堂的人都要跟着送,似段煨、张昶等辈也就趁机走了,华歆、孔融、王朗等名士揖揖让让联袂而行。其他官员喝口酒、吃口菜、闲谈几句也散了,掾属们三三两两离去,最后连抱着酒壶不撒手的丁冲都走了,临出门差点儿叫装绢帛的箱子绊个跟头。杯盘狼藉的大堂中最后就剩下曹丕一个人,这当众展示才华的机会又错过了,为何总不能如愿呢?他深深叹了口气,抓起刚写的那首诗,茫茫然下了大堂。
“公子!”刘桢送客回来,与曹丕走了个迎面,“刚才我看你搦管凝思,不知有何佳作啊?”
“什么佳作不佳作,就是这么个玩意儿。”曹丕举给他看:
〖东越河济水,遥望大海涯。
钓竿何珊珊,鱼尾何簁簁。
行路之好者,芳饵欲何为?〗
“噫!”刘桢惊呼一声,“惜乎惜乎!方才没能拿出与大家共赏,此首乃今日之魁首也!”
“哼!”曹丕只当他是献殷勤,“你莫要拿我取笑,这寥寥几句也值得大惊小怪吗?”
刘桢摇摇头:“在下并非奉承公子,您的这一首确有高明之处。《诗经》有云:‘箬(ruò)藿竹竿,以钓于淇。岂不尔思,远莫致之。’此乃世间相思之态。这一句‘钓竿何珊珊,鱼尾何簁(shāi)簁’可算尽承其美了。佳作……佳作……”
“其实我自己觉得也不错。”曹丕瞧他摇头晃脑如痴如醉,似乎不像是安慰之言。
刘桢沉吟半晌,笑道:“方才元瑜那首《公宴诗》不过小试牛刀应景而已,我那一首《射鸢》歌大风赋猛士,贵在一石二鸟,为大家取个乐。孔融那老儿狷狂不羁盛气凌人,不过也是他生平志向所在,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别人真还比不了!至于主公那首《善哉行》乃是彰显先贤之仁,自不敢望其项背。通盘看下来唯有公子这一首最妙,袅袅轻轻正合心境。想来公子年近弱冠,必是情窦已开,思慕美人乃世间男子之常情啊!”
“休要拿我取笑。”曹丕脸色微红,心下并不赞同他看法。这首诗写的并不是相思之情,合了《诗经》之语其实是误打误撞。但刘桢乃此中高手,他若真心说好那必定是不错,日后寻个机缘巧合再拿给父亲瞧瞧,肯定能得一番赞誉。想至此他连连道谢,又闲话几句打算回转后堂,哪知还未走到二门,忽听一个陌生的声音自背后呼唤道:“公子请留步。”
曹丕回头一看——是新征召来的一个掾属。此人不似刘晔、杜畿等那般出众,刚才在人堆里坐着,不显山不露水半句话都没说,曹丕连他名字都不晓得,便搪塞道:“先生有事吗?”
那人恭恭敬敬作揖道:“恕在下冒昧,能不能将您手里那篇诗文给在下瞧瞧?”
曹丕不知他意欲何为,上下仔细打量:此人二十四五岁,说话略有些兖州口音,个子不高脸庞白皙,五官相貌皆不出众,留着刚蓄起的毛茸茸的短须,身穿一袭普通掾吏的皂色深衣,没有冠戴仅是一根黄杨木的簪子别顶——不过就是个平凡的小人物。
那人见曹丕不搭言,忙解释道:“公子莫要误会,在下只是听说您颇有文采大笔华翰,想要亲眼瞧瞧您的诗作罢了。”
曹丕料他是个阿谀倖进之徒,若不给看必定纠缠不休,便没好气道:“你看看便是,不过我后堂还有要事,你快着点儿!”
那人接过竹简,低着头猫着腰一身谨慎之相,小声默念了一遍,遂将诗文递还,赞道:“好诗好诗!‘行路之好者,芳饵欲何为?’这世上之人纷纷攘攘追求名利,却不知那仅是芳饵钓钩。人之一生犹如大江东去,争来争去最终为的又是些什么呢!”
“你……”曹丕大吃一惊,心下暗暗称奇,这才是此诗的原意呢!方才刘桢没有品味出来,他还以为自己功力不够,现在却叫此人解了个明明白白,当真人不可貌相。他赶紧收起公子哥的做派,正襟拱手道:“敢问先生高姓大名仙乡何处?”
“不敢当。”那人规矩还礼,“在下吴质,陈留定陶县人。”
“久仰久仰!”其实曹丕根本没听说过,但听其解诗便觉他是个人物了,“方才我与刘公幹言谈,他道这诗仅是相思之意,我还以为自己功力不够弄巧成拙了呢!还是先生心明眼亮。”
吴质不但会解诗,更会解人情:“刘公幹非不能深解其意,而是整天操书弄札少了几分平和心境罢了。恕在下直言,公子这诗文非是您这样的身份轻易能作的,此感慨之言必是有感而发,莫非公子有何不如意之事?”
曹丕脸一红,这话怎么能轻易吐露呢?摆摆手道:“不过稍有些惆怅之意,没什么要紧的,情之所至偶得此诗。”
“哦。”吴质并不反驳,又默默吟诵了一遍,低声道,“有两句话在下姑妄言之,公子姑妄听之,若说得不对还请见谅。在下风闻曹公亦颇喜诗赋,精通《诗经》深谙音律,但似公子这般年纪时也未必能写出这样的作品,公子已青出于蓝,不过……”他话说一半突然蹙眉而止。
“不过什么?”
“在下为公子考虑,这篇诗文万万不要让令尊过目。”
“啊?”曹丕一愣,“为什么?”
吴质的声音越发低沉:“公子已是舞象(舞象,指男人十五岁至二十岁之间)之年,《周礼》有云‘舞象者,舞武也,谓用干戈之小舞也’,公子这个年纪还是前途正盛好勇争强之时,游猎骑射控弓走马,思慕英豪壮志凌云,怎好做此无病呻吟?曹公天生意气超凡,公子的兄弟们又多,个个一表人才,曹公若是见到您做这样的诗,恐怕……嘿嘿……”牵涉萧墙之内的话他就不说了。
一言点醒梦中人,曹丕不禁打了个寒战——父亲鼎盛春秋,前日小妾李氏又添丁进口产下一子,取名唤作曹整,这大大小小各房兄弟们也有十多个了。冲儿受宠自不必说,就是彰儿、植儿、彪儿他们也不次于我,父亲见了这篇诗文,若误以为我不思进取整日哀怨,岂能瞧得上我……他猛然醒悟,真有相见恨晚之感,赶忙再次施礼:“多谢先生指点,承教承教!”
吴质始终保持笑容:“得见公子诗文,果真名不虚传,在下大饱眼福三生有幸。天色不早公子还有家务,在下就此别过。”
“先生慢走。”曹丕想留下他再说几句,但是众仆僮来来往往有碍推心置腹,又见校事官赵达、卢洪溜溜达达走过,此等隐秘之言岂能叫这两个小人听去?
吴质恭恭敬敬连退数步,这才转身而去,刚走了几步忽然又扭头道:“对啦!公子既然喜欢诗赋一道,何不多做些行军阵仗类的作品呢?若有一日父子相伴出征,三军将士高唱公子之凯歌,那该何等雄壮啊!哈哈哈……”
第七章 袁尚袁谭同室操戈,曹操坐收渔人之利
【郭嘉献良策】
曹操派夏侯惇分兵南下,乃是假意讨伐荆州,不料刘表不明其意玩起了真的。他闻知夏侯惇率部离京以为大战将至,马上授以刘备兵权,令其抢先攻占南阳诸县,屯兵博望县(今河南省方城县西南)以北阻挡曹军。夏侯惇、于禁、李典与刘备连连交锋,战事竟渐渐不可化解。
建安八年(公元203年)八月,与曹军僵持多日的刘备利用地势巧设伏兵,自行烧毁营寨假装撤退。夏侯惇、于禁率部追击陷入重围,多亏留守营寨的李典及时救援,二将才勉强得脱,但兵马折损严重不得不转攻为守;刘备率部挺进至叶县,眼看就打入豫州界内了。曹操迫于形势只得假戏真做,率领大军进驻西平与刘备对峙。
而南边的战事打响,袁氏兄弟的内斗也变得无所忌惮。袁尚亲自率部攻打其兄,袁谭一败再败只得逃奔青州平原县归拢残兵,袁尚乘胜追击,将平原城团团包围猛烈攻打。此时袁谭前线战败后方造反,已陷入绝境,与郭图等人筹划再三,只得派辛评之弟辛毗向曹操投降,恳请兵发冀州救其脱困——袁氏兄弟自相残杀之甚,竟到了与虎谋皮的程度。
辛毗奉命闯出重围,几经波折来到曹军前线,先寻到军师荀攸,恳请其在曹操面前力促此事。而此时前有刘备为患,后方出现良机,曹军又面临着两难的抉择……
中军帐里已争论半天了,始终没个定见,但是绝大部分将领觉得袁氏已乱,相较而言刘表才是大敌,主张先破刘备直捣荆州。先前吃了亏的夏侯惇、于禁更是力促此议,只有许攸、郭嘉、楼圭等少数人同意接受袁谭投降回军北上。
曹操端坐帅案皱眉凝思,也久久不能抉择。在他看来袁尚固然是心头之患,可大耳贼更是令人头疼的角色,直捣荆州的想法他还没有,可是绝不能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