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的圣人:曹操-第28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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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纮这才注意到,紧挨着曹操坐的既不是夏侯惇也不是荀攸,而是官渡投诚的故人许攸和任过沛国父母官的刘勋,这或许算不上什么大事,但也可以揣测出,曹操是想提高一下那些早年故交的地位,再树立一帮亲信。军师荀攸却坐在张绣等将的下垂手,与掾属袁涣共占一席,郭嘉、程昱更在其后。张纮正不得要领,却见曹操忽然端起酒相让:“久闻张大人乃广陵名士,前番出征在即,未能多与卿盘桓,曹某先敬您一盏!”
“不敢不敢,”张纮连忙避席,“曹公得胜还朝,下官还未向您贺功呢……”
曹操打断道:“提这些客套话做什么?曹某是真心赞赏您,不喝就是不给老夫面子。”
张纮哪还能抗拒,端起酒来仰脖就饮,正所谓无功不受禄,这糊涂酒简直是顺着后脊梁灌下去的。放下酒盏缓缓落座,屁股还未沾到榻上,就听许攸突然开言:“说到张大人的故乡广陵,那里可出了个好官!陈登陈元龙不但治民有方,而且颇能用兵。”说着话朝刘勋挤了挤眼睛,“以在下观之,陈元龙比子台兄强。你服不服啊?”
张纮洞若观火,这些话都是有用意的。刘勋当初被孙策击败,部下流散家小被俘,才投靠曹操;陈登却在广陵以少胜多击退了孙策,这话里话外全是冲江东孙氏说的。张纮预感明枪暗箭就要打过来了,连筷箸都不敢碰一下,凝视着诸人举动。果不其然,刘勋立刻借题发难:“哼!陈登不过误打误撞罢了,我偏没这等运气。可恨孙策小儿死于刺客之手,若不然我定要联兵江表报仇雪恨!”
许攸捻着小胡子,继续煽风点火:“子台兄自度比李术如何?莫说是孙策,只怕连人家弟弟也斗不过吧?”
刘勋以歪就歪,提高了嗓门:“孙权孺子算什么东西?若不是老子跟随曹公身在河北,早就发兵剿了李术,何至于叫他抢个便宜?”
“现在举兵也不迟嘛。”乐进把吃着一半的肉都扔下了,“刘将军若要兴兵,末将愿讨个先行。孙策虽死,周瑜、程普还在,倒要跟他们分个高低上下。莫说是复夺庐江,连江东之地都给他平了!”
“对对对!”乐进这一闹,夏侯渊、张辽、朱灵这帮爱抢功的兵痞立时响应。
“嗯哼!”夏侯惇重重咳嗽一声,众将闻听都安静下来,他瞪着一只仅有的右眼,凶巴巴扫视众人,“用兵这么大的事情,岂由你们随便聒噪?”
曹操笑容可掬瞟了他一眼:“元让你又意下如何呢?”
夏侯惇会意,冷笑道:“江东孙氏藐视朝廷已久,官渡会战之时又袭击广陵,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如今刘备虽败,尚在汝南流窜。主公可遣一军将其剿灭,继而与李通合兵一处直逼江淮,以刘勋将军为先登,再约陈登、臧霸兵出广陵自下游出击,主公亲统大军殿后,必能一战而定江东!”
这个战略掷地有声,堂上众将不再叫嚷,直勾勾看着曹操,等待最终决定,可曹操偏不说话。张纮手心都攥出汗来了,扫视众将凶神恶煞形如鬼魅;荀攸、郭嘉等却低着头不搭茬;而坐在身边的孔融竟全不入耳,又是酒又是肉,吃得顺嘴流油。张纮不禁拉了拉孔融衣袖:“文举兄,你看这用兵之事……”
孔融乐呵呵道:“愚兄不谙用兵之道,这些事全凭曹公做主,我只管吃喝就好。来来来,咱们同饮一盏。”
张纮早听人说过,孔文举气死人不偿命,今天算是领教了,这哪里是庆功会,分明就是专门给他张某人摆的一场鸿门宴啊!张纮品透了滋味,又见曹操正笑眯眯望着自己,情知这局外人是装不下去了,便咬咬牙出席拜倒:“请恕下官唐突,有一言还请曹公三思。”
曹操就等他跳出来:“今日非是文武大宴,不必拘礼。子纲有什么话坐下来慢慢说。”
张纮可没敢动,依旧跪在那里:“下官以为未可讨伐江东。”
“为何?”曹操边吃菜边问话,似乎满不在乎。
张纮从曹操的问话中听不出任何特别语气,摸不透是实是虚,赶紧搜肠刮肚编理由:“因为……因为……孙策方死孙权年少,乘丧出兵大不义也……”
“哈哈哈……”他话还没说完,堂上众将无不大笑——虽说乘丧出兵大不义,可谁会真把这样的话当回事。战争永远是高于教条,这世道就是恃强凌弱,就是乘人之危。
刘勋与孙氏有仇,更是狐假虎威:“张子纲,你好大胆子!曹公奉天子以讨不臣,你敢说大不义?身为臣子为割据之贼辩解,你是何居心?”一句话问得张纮差点儿瘫在地上。
曹操扑哧一笑:“子台言重了,咱们畅所欲言嘛。乘丧出兵是为不义,这也是兵法上的话,也不能说他没道理。”
张纮经此语点拨,方悟此事大有回旋余地,心里豁亮了一些,再不似刚才那般语无伦次:“乘丧出兵不过其一,当今局势才是紧要。荆州、扬州同在江南,两者此消彼长。前番孙策大败黄祖,扬州强而荆州弱。如今孙策已死,强弱之势颠倒。荆州刘表居心叵测,本欲与袁绍串通兴兵,逢长沙太守张羡举义才不得不罢手,如今他不但平了张氏,又掌控南部零陵、武陵、桂林等郡,兵势自南以逼江东。听闻刘表之侄刘磐常率骑兵劫掠江东,黎民百姓不堪其扰。曹公若要此时兵破江东,只怕鞭长莫及,得之亦不能久戍,岂不是徒然帮刘表的忙吗?”
这样精辟的分析,曹操丝毫无动于衷,自顾喝酒吃菜。张纮仍不敢怠慢,又道:“刘表素与袁氏交好,倘若曹公引兵南下,刘表串通袁绍兴兵,那时中原南北岂不皆为雠仇?远交近攻离强合弱,不可因一时之利同时与三家为敌啊!”
如此浅显的军事道理曹操岂会不懂?何况荀攸、郭嘉、许攸这帮人精都在,轮不到张纮这个孙氏的眼线来提醒。但今天曹操就是故意摆一个局,以此敲打一下刚刚显露锋芒的孙权,借张纮之口叫他明白明白谁才是当今天下的老大。所以听张纮急急忙忙把话讲完,曹操仅是抹抹嘴,假作叹息道:“远交近攻离强合弱,道理是这样。不过孙氏兄弟做得也太过分。广陵之事暂且不提,庐江郡也可以不计较。就说征召避难士人这一条,朝廷征辟华歆、王朗已有数年,孙氏就不放人,岂不是公然与朝廷作对?想起来我就有气……”说着话他用力把盏一摔,溅得满桌是酒。
张纮见其神色有变,正琢磨如何解释才得两全,闷头吃喝的孔融突然插话:“子纲啊,你虽受朝廷之职,毕竟与孙氏有旧。你能否写信劝劝孙权,叫他放人啊?”这温软一刀更厉害,索性把话挑明了。
张纮白了他一眼,恨得牙根都痒痒,却怎敢说个不字,连忙点头应承:“理所应当,此事下官去办,请曹公息怒。”
哪知这个承诺许出来,后面的苛刻条件跟着就来。许攸捻着老鼠胡子道:“前番袁术败亡,其麾下雷薄、陈兰、梅乾等啸聚江淮山岭。孙氏与这些僭逆遗寇串通往来不合适吧?也请张大人劝劝孙权,不要再做招降纳叛、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您看何如?”虽是商量的语气,但话里话外绝无拒绝余地。
张纮搪塞道:“在下尽力而为。”
这还不算完,刘勋一拍桌子:“别的我可以不问,当初孙策偷袭皖城,抓了我的家小部曲,还夺走我的金银财宝,快叫他给我送回来,要是不送咱们就打!”
“刘将军过苛了。”袁涣笑呵呵接过话茬,“家眷部曲自应归还,至于金银财宝就算了吧。反正也是您从别人手里抢来的,将军不要为了点儿私利难为人家……不过张大人,我也有点儿事求您。”
“袁先生请讲。”张纮擦了擦额角的汗水。
袁涣不紧不慢道:“在下的兄弟避难交州,因孙氏阻隔音讯难通。是不是请孙将军通融一下,以后朝廷到交州的公私使者就不要再阻挡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都是一个朝廷,如此行事何以为心?”
这一桩桩一件件无不是要紧之事。遣返避难士人影响孙氏的人望根基;放弃招诱袁术余党抑制江东发展;送还刘勋部从势必大长内部归顺朝廷之议。其实最要命的还是袁涣的建议,若准许曹操将诏命通到交州,不但把中原逃难名士竭泽而尽,而且许都朝廷很可能就此与交趾太守士燮建立关系,那岂不是在孙氏背后安插钉子?张纮环顾在座之人,听着这些苛刻的要求,霎时思绪游离,感觉自己并非坐在司空府大堂上,而是置身狼穴之中——曹操明摆着就是敲竹杠啊!
即便兵伐东吴只是吓唬人的话,但曹操依旧占据主动。只要给陈登传道令,叫他时不时南下骚扰,或稍微把立场倾向刘表,暗中支持其侵蚀长江下游,那就够孙权受的了。官渡之战后曹操实力大增,现在谁都无法单独与之抗衡。大丈夫能屈能伸,张纮微合二目,把火往下压了压,过了半晌才睁开眼答复道:“诸君提出的要求,在下一定修书转告孙氏。但允与不允,在下也不能保证。我张某人毕竟是朝廷的官啊!”
曹操从这话里听出了不满,若再加砝码恐怕要把张纮逼急了。真要是闹到两家翻脸,可对彼此都没好处,想至此决定见好就收,倏然起身踱到张纮席边:“卿这一句‘毕竟是朝廷的官’说得好。其实老夫之所以把您请到这里,也是因为这一点。普天之下只有一个大汉朝,此乃你我共识。孙权奇袭庐江,声称是为严象报仇,保的也还是大汉朝嘛!如今有些好乱之士,怀不测之心,自以为可以坐断一方自树权威,思慕万乘之事。对于那样的人,老夫才懒得与他们饶舌,唯有拔剑相向,袁绍就是最好的例子……还有些不肖之徒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说我有窥觊神器之意,更是无稽之谈!曹某若非怀至忠之心,也不可能走到今天这一步。”这番话前面的是说给张纮听的,后面的是向孔融以及在场每个人申述。说完曹操亲自为张纮满上一盏酒,推到他眼前。这次张纮连谢都不谢了,端起来就灌。
“痛快!”曹操笑了笑,又接着刚才的话说,“我记得孙权现在的名分还只是阳羡县令吧?我曹某人在这里许诺,倘若他肯答应刚才那几件事,我立刻表奏他为平虏将军,叫他名正言顺地管辖江东。”
“此言当真?”张纮有些心动了。名分固然是很虚的东西,但有时一个虚名却比强兵更能降服注重名节的士人,朝廷给予的正经名分能帮初掌大位的孙权稳定住动摇的局面。
“老夫一言九鼎。张大人与孙氏共事已久,恐怕也很想再见到孙权吧?此事若能办成,我还可以让您回到南方去。”
“您允许我离开朝廷?”张纮不相信。
“不是脱离朝廷,而是回南方任职。”曹操刻意纠正,“这不是一回事!您自己都说了,您是大汉朝廷的官,回去也是朝廷派遣的。”
张纮索性直截了当:“明公究竟是何用意?”
“是何用意?哈哈哈……”曹操仰天大笑,倏然又把眼一瞪,“孙权是否有才能承继父兄之业尚未可知。倘若不堪其才,劳烦张大人导引他早早纳土归降,老夫可保他富贵无虞。若是您觉得那小子有些本事,还能在这乱世中显显身手……也不妨继续保他,但有朝一日轮到咱们兵戎相见,老夫就不客气啦!两条路都摆在眼前,请张大人自己选吧。”
张纮先是一阵惊愕,继而又觉曹操直截了当下这个赌注倒也光明磊落,能有今日之成就,果真不是单靠动动武就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