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明传烽录-第10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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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孙承宗也曾做过祖大寿的上司,桓震却还从没谋面。祖大寿的为人他是清楚的,决不会做出反叛的勾当。此次所以闹到了这步田地,除却袁崇焕下狱令他悲愤恐惧而外,恐怕就是这个桓震在旁推波助澜了。是以孙承宗向来没对桓震抱着甚么好印象,此次来到蓟州,也并不先去军营,而是寻到了蓟州知州戚延龄。
是时刘策坐守备不力已经革职拿问,蓟州事务便由知州戚延龄代署。这戚延龄是个昏聩老儿,万历间宫中发生梃击大案,那犯人张差恰是蓟州人氏,朝中主审的官员移文戚延龄详查此人是否究是疯癫,这位戚同知不知为何竟然回文说道张差确属疯颠之人,于是此案终于以疯癫定了案。
这一番由来孙承宗是知道的,他向来对此人颇为不齿,与他也没甚过往。此次为了桓震之事不得不打起交道,不过半个时辰便觉得心烦意乱起来。戚延龄这些时日以来给桓震欺负得够戗,见得孙承宗来,竟拿他当作了救命稻草,絮絮聒聒不住向他告状,说辽兵威压地方,民愤鼎沸,桓震骄横放肆,飞扬跋扈,丝毫不将他这个地方官放在眼里。
他会告起这等状来却不是没来由的,桓震初到蓟州便给了他一个下马威,仗着兵多势大,迫令他出了告示向蓟州城官员富商“募捐”,更亲自领了火枪队一户户地去“劝捐”。捐得的银子粮食,自然都是充做军饷的了。戚延龄自己也给盘剥一番,多年来搜刮民脂民膏所得一下子去了十之七八,他肉痛之余,怎能不将桓震恨之入骨?是以见孙承宗来到,只以为天赐良机,痛痛地说了桓震一番坏话。
孙承宗愈听眉头拧的愈紧,虽说他心中明白这个戚延龄也不是甚么好东西,可是瞧桓震这等行径,与土匪头目又有甚么两样?辽兵在他的手里,岂不是要变做打家劫舍的匪贼了?
他便是抱着这样的成见,去到辽兵屯驻的军营之中,见祖大寿的。可是眼前营中的景象却叫他有些儿疑惑起来:只见面前营伍整齐,一队队兵士穿梭巡行,井井有条,校场上杀声震天,却是正在操练。面前这些兵,分明便是丝毫不逊于当年自己部下的一群虎狼之士。那个目无官长的桓震,竟能带得出这种兵来?
祖大寿闻报,连忙赶出营来相见。他自知此刻行径无异叛逆,虽然先前对孙承宗的信函一概不理,可是当面见了老上司,仍是禁不住赧颜难对。孙承宗知道他的难处,更不多加责备,单刀直入的道:“复宇,京城危急,你救也不救?”祖大寿给他问得一窒,讷讷道:“那……那个自然。”孙承宗冷笑道:“然则尔等便龟缩在蓟州城里谋救京师么?”祖大寿面色忽青忽红,低下了头去无言以对。
忽听得一人大声道:“孙督可是要我等步袁督师的后尘?”孙承宗一惊,抬起头来瞧去,只见一人戎装立在面前,蓄着一部又浓又密的胡子,想必就是那个桓震了。
桓震见他瞧向自己,当即躬身为礼,道“下官右佥都御史、锦州总兵官桓震参见。军中不依常礼,孙大人无怪。”孙承宗淡淡应了一声,微微一点头,便算是还过了礼。
仍是对着祖大寿道:“本督此来只想听你一句话,你要做忠臣,还是要做叛匪?”祖大寿嘴唇微微发抖,正不知该当如何回答,只听桓震抚掌大笑,一面笑,一面向着祖大寿合身长揖,道:“恭喜,恭喜!”孙承宗摸不着头脑,但见此人疯疯癫癫,更加反感,皱眉问道:“喜从何来?”
桓震冷笑道:“祖总兵要做忠臣,自然是即刻率兵回京师救援。京城被难以来,督帅罢于妄疑,满大人死于促战,不知道祖总兵将来要有个甚么死法!”拔剑高举,喝道:“丈夫从军,不惧死地。然死当死于沙场,却不能死在自己人手里!”
孙承宗默然无语,他心中何尝不知桓震说的乃是大大的实话,袁崇焕下狱,满桂战死,他心中都是十分不以为然的。皇帝毕竟是皇帝,要他自己说出这等目无君长之言来,那是决不可能;然而此刻听桓震说将出来,不知怎地竟有三分戚戚。
闷哼一声,道:“本督今者匹马赶来,并非听尔等大言推托。为将者食君之禄,当分君之忧。我只问尔等一句话,究竟发兵不发?”
祖大寿左右为难,若要遵孙承宗之命回兵京师,难免自己也会落得一个袁崇焕的下场;死他却不怕,这些年来日日战场博杀,哪日不能死?可是要他这么屈辱这么窝囊地死,祖大寿是一百个不愿意。在祖大寿的心目之中,辽东才是他的天下,袁崇焕才是他敬重爱戴之人。对他而言,崇祯的意义只不过是“皇上”而已。格于臣纲,他不可能反叛朝廷;可是要他为那个不过见过几次面的青年皇帝抛头洒血,他却也十分不甘。从前血战不惧是因为有袁崇焕在,如今却又为了甚么?况且桓震早说得明白,皇上对袁崇焕关而不杀,分明是以他要挟整个辽东。鞑子兵退,督帅就要砍头;可是鞑子不退呢?整个大明会不会就此完蛋了?倘若真有那日,皮已不存,毛将焉附?
数日来纠缠在祖大寿脑海中的死结,此刻给孙承宗一加逼迫,愈缠愈紧,直要将他的头颅绞裂。
桓震心知他正在犹豫关头,此刻不推上一把,说不定他便要从了孙承宗。当下冷冷道:“陛下毫不知兵,辽东经营多年,都是袁军门心血凝聚。桓震便死也不肯拱手给人糟蹋了。”
祖大寿面上变色,心中怦怦直跳,蓦然抬起头来,一字一顿的对孙承宗道:“正是!”
孙承宗心如死灰,长叹道:“国家将亡,将士离心!也罢,本督这便单身归京,捐躯赴难罢。”说着拉过马缰,扳鞍正要上镫,却听桓震道:“倘若大人能应允辽东官兵几桩事,下官等当即刻亲率大军,奔赴京师,不敢有丝毫迟误。”
孙承宗疑惑道:“你说甚么?”桓震不慌不忙的道:“其一,辽兵归京,要得陛下允准入城屯扎。”孙承宗闻言,不假思索的道:“那是理所应当。其二呢?”桓震微微一笑,道:“其二,京师防务,要由辽将主理,或祖总兵,或赵总兵,或下官皆可。六部京营,都要听从调度。”
孙承宗一怔,暗道他这是何意,不但入屯京城,还要把持防务?若是袁崇焕向他提出这等要求,孙承宗自然毫不疑心,可是眼下说这话的却是桓震,谁知道他手握大权之后会不会索性挥军攻入皇宫,来一个里应外合,反投了鞑子?更何况要六部官员听从武将调度,那是大明朝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荒唐事,就是自己点了头,陛下也必然大怒驳回。
桓震似乎瞧穿了他心思,笑道:“既不能应允,下官也不便强求。大人请。”孙承宗犹豫片刻,咬牙道:“本督答应,替你上奏陛下。至于圣裁如何,本督不能担保。”桓震长揖道:“多谢大人!”孙承宗更不愿与他多说废话,上马加鞭而去。
他离开军营,便写了奏折,叫石柱国飞马送至京师,自己却回山海关去了。山海关尚有赵率教部下数千人,到得无法可想之时,只好由自己带着这几千人去硬碰鞑子的十万大军。
是时京城之围方解,皇太极的和书刚刚递上。奏折送到京师,传入了皇宫之中,崇祯皇帝瞧了大怒,当即御批斥责孙承宗,并将桓震、祖大寿等人一概革职。臣子胆敢要挟皇帝,这是他绝对不能容忍的。
可是不久之后,皇太极连下京城周边地区,北京变做了一座孤城,随时都有可能再给围困。陕西、山西的援军打了几个败仗之后纷纷溃散,京营只懂得吃喝玩乐,放炮也会打到自己人,简直不堪一击。眼看着一旦皇太极发起狠来大兵迫城,不要一日就会攻破了。
这时候崇祯才又想起桓震所提的那两个条件来。是不是索性答应了他,叫他快些回来防守京师?有了辽兵在,想必京城同自己的龙椅都要安稳许多。可是如此一来,一国之君的尊严面子又要朝哪里摆?堂堂皇帝当众向自己的臣子低头求援,这种事情他朱由检以往从不曾做,此后也不会再做!他宁可弃城逃走,抛弃他的子民,也不愿意抛弃身为皇帝的尊严。
一百二十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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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夜过去,东方初曙,隐隐露出一抹鱼肚白色。皇太极伫立辕门,翘首向西张望,心中按捺不住的急切欣喜。范文程从遵化启程赶来与自己会合已经数日,不久前探马来报,说范先生一行十余人,已经来到一里路外,不过片刻便可拜见大汗。皇太极大喜若狂,匆匆奔出来迎候。大汗亲自出迎,各旗的旗主贝勒自然也要陪同。果然过不片刻,只听远方马蹄得得,一行人策马徐徐行来,居中一人褐袍方帽,一副汉人文士装扮,正是他入作心膂,出为爪牙的范文程。
皇太极疾步上前,搀着范文程下了马,握住他手道:“先生肩伤可愈?”范文程惶恐拜道:“多承汗王谬顾,臣区区小恙,早已痊愈。这些日来不能亲在汗王马前效命,臣之罪也。”皇太极摇手道:“我只愿有生之年早晚得聆先生教诲,即为三生之幸,还望先生为我保重身子。”范文程感激涕零,一时说不出话。旁边众满将看了,都觉皇太极对这个汉人未免太过客气敬重,心中尽皆有些醋酸之意。
莽古尔泰早就瞧范文程不顺眼,在后压低声音冷笑道:“大金的土地是咱们八旗的勇士一刀一枪拿血肉换回来的,范先生何不……”一句话方说半句,便给皇太极一声截然怒吼,硬生生的堵了回去。范文程连忙拜了下去,道:“臣天资驽钝,幸蒙汗王不弃,收为马前之卒,愿尽节用命;视死如归,以报大恩,往后更要诸位贝勒爷多多提携照应。”众人纷纷说些客气言语,莽古尔泰也就坡下驴,敷衍一番。皇太极早知他这个人脾气暴躁,说话不加思虑,却不见得是故意同自己为难。当下也不深加追究,仍是笑嘻嘻的挽了范文程手臂,一同走入军营中去。
范文程与同僚打过了招呼,便给皇太极召到大帐之中商议军务,听宁完我将这些时日来的战事情形一一详叙。许多事情是他在遵化已经得了消息的,却仍是细细倾听,一个字也不放过。
待得宁完我说罢,方立起身来,背着手踱了几个圈子,眉间微微耸起一个川字,似乎若有所思。皇太极不肯出声打扰,由得他低头沉思许久。
过得半个多时辰,范文程终于抬起头来,问宁完我道:“要汗王不攻京师,转掠四乡,可是公甫的主意么?”宁完我指着侍立身后的黄杰,笑道:“完我虽然也有此意,不过却给此人抢了先。黄杰,快来拜见范大人。”说着将黄杰来投的前因后果,详详细细的说了一番。他以为黄杰是个人才,是以一直带他在身旁调教,此刻又要介绍给自己的知遇恩人范文程了。黄杰方才在范文程进来之时已经行过参见之礼,此刻依言上前,重行参拜。
范文程双目炯炯,盯着他瞧了半晌,忽然厉声喝道:“你是何人遣来的坐探,快快从实供招,或能免你一死!”黄杰大骇,双膝一屈,跪了下来,大叫道:“大汗明鉴!”皇太极也是吃了一惊,讶道:“先生何以说他是坐探?”瞧一瞧帐门守卫,挥手叫一干人等尽皆退了下去。范文程冷笑道:“京师防务薄弱,倘若挥军猛攻,一日夜间当可一鼓而下。大汗连败四方援军,正在士气锋锐之时,此人却游说大汗撤围而去,不是坐探,又是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