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谭十记:让子弹飞-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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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一根毛也没有摸到。
西山一带本来是黄大老爷称霸的地方,是他种鸦片、贩运鸦片和“放棚子”的地方,怎么能容得一股毛贼在那里出没,打断他的财路?于是他派出自己的家养亲兵去征剿。这些家伙倒都是会钻山的地头蛇,找到了张牧之,打了几仗,可是传出来说,这伙“毛贼”十分灵活,不但没打垮,反倒给他们缴去几支枪。他们还趁势吃掉了黄大老爷放出去的几个小“棚子”,把几支快枪也弄去了。
什么叫“放棚子”?这里要解释一下。像黄大老爷这样当权的地主,总还嫌用合法的地租、高利贷和多如牛毛的捐税盘剥老百姓太斯文了,便把自己的武装,三个五个,十个八个,偷偷地放进山里去,拦路抢劫行人,私种私运鸦片烟,拉土老财的“肥猪”,绑架勒索,不然就“撕票”,这样来加速自己财富的积累。派人出去干这种勾当就叫做“放棚子”。张牧之他们最恨这种“棚子”了。他们采取突然袭击的办法,吃掉黄大老爷几个小“棚子”,拿了他们的好枪,收了他们的“肥猪票”。黄大老爷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放出话去,不把这股毛贼斩尽杀绝,誓不罢休。张牧之也发了誓,这一辈子就是要专和黄大老爷作对。也带了话进城,有朝一日,他们杀进县城,拿到黄大老爷,要把他砍成八大块。
这样活动了几年,张牧之长成气候,有了二三十个人,二十来条枪,而且颇有一些钱了,出没在几个县交界的西山一带,立了寨子,打起仗来附近的老百姓也可以一呼百应了。他们已经从“毛贼”上升为官家头痛的“土匪”。黄大老爷晓得这是大祸害,派出家兵去过好多次,“摸夜螺蛳”,夜间远程奔袭的办法也搞过,装成土匪想和张麻子“打平伙”趁势吃掉他的诡计也使过。张麻子就是滑得很,不吃他那一套,反倒是本地老百姓先给他通了消息,他将计就计,把黄大老爷派进来的人吃了,打得他们连滚带爬地跑了回去。官家也浩浩荡荡地派大兵去剿了几回,更是毫无结果。官家的文书上说,那一带老百姓都“通匪”,匪民一家,难以区分。你去剿,都是民;你走了,都是匪,莫奈何。张麻子的名气大起来,县衙门贴出告示,悬赏缉拿张麻子的头,而且他的头的价值随时间的流逝而逐渐抬高,由五百元到一千元,后来抬到三千元了。但是这个“长着大胡子的麻子”(这是通缉令形容的),始终没找到他的踪影,而到处又似乎都有他的活动。有些其实不过是善良的老百姓编造起来吓唬地主老爷,希望他们“规矩”一点罢了。当然,这个张麻子的确不抢老百姓,只整那些为富不仁的老爷,那些大利盘剥的大商人,那些本钱雄厚背景很硬的鸦片烟贩子,还有那些刮够了老百姓的地皮,想把钱财偷运出去的官老爷们。对于小贩小商,只要交纳规定的“买路钱”就保护过境。这样一来,那一带的地主不敢歪了,老百姓倒真是安居乐业起来。怎么能不“匪民一家”呢?张麻子怎么不“逍遥法外”呢?
且说有一天,也就是我前面摆的山西钱庄那位会计主任导演的趣剧收场的那一阵子。他们演的这场趣剧沸沸扬扬地在全县传开,再也呆不下去了,不得不把已经刮到手的钱财和抓到手的公款,席卷一空,逃之夭夭。当然,他们等不及下一任老爷到任来办移交,也不想要不值钱的什么万民伞、德政碑了,半夜里弄到几乘滑竿和几个挑子,偷出城去,落荒而逃。他们当然不敢去坐轮船,只好照着省城的方向,晓行夜宿,匆匆赶路前进。他们不警不觉,就走进了张麻子的独立王国。
就是这一天,放在山下的“眼线”,上山向张牧之报告:“报告,山下来了几乘滑竿和几个挑子,不知道是干啥子的,看他们鬼鬼祟祟的样子,不会是好人,抢不抢?”
“抢!”张牧之一声号令,带人下山,埋伏在路口。王家宾,哦,应该说是冒充王家宾去当县太爷的秘书师爷、会计主任以及王家宾的老婆孩子一行人走进了张牧之的埋伏圈,一下子被包围起来,一个也没有跑脱。师爷和会计主任一见这些人的行头打扮,就明白遇到了“山大王”了。他们只求能够蚀财免灾,保着脑袋回省城就行了,决定冒充是做生意的。张牧之从他们的行李中查出了大量的金银、钞票和鸦片烟,便猜想这些人大有来头。他问:“你们是干啥的?”会计主任马上规规矩矩地回答:“生意买卖人,规规矩矩的买卖人。”接着又补一句:“我们愿意照规定交纳买路钱。”他绝口不谈他们是从县城逃走的县太爷。可是,到底查出了那张该死的县太爷的委任状。张牧之过去虽然没有见过这样的委任状,可是他认得字,从“委任”“县长”这样的字眼里和那一方省政府的官印,他就明白八九分了。他还故意问:“这是啥子?”
师爷以为这些“山大王”一定都是一些目不识丁的粗人,想蒙混过去,就回答说:“这是,这是省上钱庄开的票。”
张牧之问:“做啥子用的?”
“凭这个取钱。”会计主任补充说。
“哈哈。”张牧之不禁大笑起来,打趣地说:“一点不错,这就是取钱的凭证。你们就是凭这张纸到我们县里来取钱的吧?怪不得刮了这么多钱!这些钱我们借了。走吧,我们的县太爷,上山去我给你开借条,还给你们开路条。”
于是把他们押上山去。师爷和会计主任没有想到这个山大王认得字,一下子把他们的身份戳穿了。在上山的途中,秘书师爷偷偷问一个带枪的大个子:“请问,你们是哪一部分的?”秘书师爷发这个问,不知道是什么用意,难道他想在进鬼门关以前,打听好这个山大王的名字,好去向阎王爷告状吗?或者还幻想,这些人不过是哪一位县里的大爷放出来的“棚子”,只要答应把银钱财宝全数交出,便可以虎口逃生呢?
“你问这个干啥子,我们就是这一部分的。”那个带枪的押他们上山的大个子回答。
“哪一部分的?”
“就是这一部分的。”大个子生气了,横眉立眼的。
这个师爷始终问不出一个要领来,过一会儿,他的嘴巴发痒,于是又打听,指一指张牧之问:“那位头领是?……”
“闭住你的鸟嘴!”那大个子一个耳刮子打过去,“鸟嘴”是闭住了,但是流出血来。
“县太爷,这不是你坐在大堂问案子的地方啊。”张牧之心平气和地说。
上山以后,三问两问,师爷和会计主任都不能不老实地承认他们是从县城逃出来的,并且供认了他们串演的那出趣剧。
张牧之无意地问那个会计主任:“你为啥要叫他们冒认?”
会计主任这才原原本本地讲出省城官场里卖官买官以及山西钱庄囤积委任状的内幕来。
“啥子人都可以去买官做吗?”张牧之问。
“只要你有钱。”会计主任肯定地回答。
张牧之听到官场这么污糟,很吃惊,但是却大笑起来。
不用说,秘书师爷和会计主任辛辛苦苦刮地皮刮来的和临走时偷来的钱财和鸦片烟,全部被没收了。王家宾的老婆和孩子倒得到活命,还意外地得到了足够回省城的路费,赶忙下山逃命去了。对那些抬滑竿的和挑夫加倍地发了路费,也叫他们下山走了。秘书师爷和会计主任真的得到了路条,但不是用墨写的,是张牧之用血写的,他们进鬼门关报到去了,活该!
“老子也去买个县官来当一下。”张牧之从会计主任口里得到灵感,忽然异想天开起来。一个江洋大盗居然想要去当县太爷,你们听起来,未免太奇特了吧?你们大张着嘴巴,看着我干什么?
其实我看并不见得有什么奇特。我倒想反问你们一句:为什么一个强盗就不能去当县太爷?我看,县太爷比强盗还不如,比强盗还强盗,还坏十倍百倍哩。不,简直不能比的。你莫看他们穿上衮衮官服,坐在挂着“正大光明”匾的大堂上,神气得很,其实是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都是头顶上长疮,脚板心流脓,坏透了的家伙。有个秀才形容他们是:“一身猪、狗、熊,两眼官、势、钱,三技吹、拍、捧,四维礼、义、廉(无耻),”一点不差。
他们对老百姓就是公开地抢,公开地杀,抓拿骗吃,无恶不作,到头来还硬要老百姓给他们送万民伞,立德政碑。无耻之极!他们有哪一点比强盗好呢?
我在这里不是发牢骚,不过是说了实话。至低限度我碰到过的县太爷,没有一个比张牧之这个江洋大盗好。事实就是这样。
张牧之从来说话算数的,在他那个“王国”里,他说的话就是决定。而且当他和他的兄弟伙一说他的想法,大家也同意了。什么想法?前头我说过了,张牧之平生有一个大仇人,就是住在县城里的外号叫黄天棒的黄大老爷。他一家死尽了,就是这个他没有见过面的黄天棒干的坏事。他发了誓,死也要进城去报这个仇。兄弟伙听他这么—说,谁不同意呢?而且简直为张牧之这个强盗进城去当县太爷的想法着了迷了。
在他们的脑子里,本来只能想像得出,那些地主老爷和他们的少爷才有资格去当官,才有资格去坐大堂。只要老爷一声令下,两旁凶神恶煞似的差狗子们大声吆喝,跟着就是扁担一样的刑杖,打到他们这些普通农民的屁股上来了。坐在大老爷旁边那个文书师爷已经写好了判词,无论什么样的判词,他们只有在那上面画十字或者按指拇印的分了。他们怎么能够想像得出来,就是和他们这些泥巴脚杆一样的张牧之,忽然很威严地坐在县衙门的大堂上,他们这些泥巴脚杆就站在两边厢,也拿着扁担。张牧之忽然一声叫喊:
“带黄天棒上来!”他们就一路传话传下去:“带黄天棒上来!”于是他们平常痛恨之至的黄天棒被狠夹着推上大堂来,头也不敢抬地跪在张牧之的公案前。于是也被按在地上,在他屁股上噼噼叭叽地打起板子来,随他鬼哭神嚎,也不饶他……哈哈,这是多么叫人痛快的事,多么令人神往的事!现在,他们的头头张牧之说:“我们也去买个县太爷来当一当。”想像不到的痛快事情就要实现了。就是为这个要付出砍头的代价,也是值得的!因此他们一致拥护他们的头头的这个勇敢的决定,就这么“一致通过”了。
但是马上就出现一个问题。到县城去买个县太爷的一切开销,是毫无问题的,就把他们刚才从秘书师爷和会计主任那里没收来的这笔不义之财中抽出一部分来,也就够了。问题是哪个能去办这个买官的事呢?还有一个问题,就是用钱去买了个县太爷来,可是他们肚子里都没有一点墨水,没有一个能够摇笔杆子的师爷,这怎么行呢?至少要写告示、看状子嘛。这个师爷又到哪里去找呢?
“去给我弄个师爷来!”张牧之又作出决定了。于是下边的兄弟伙就去想方设法,“弄”一个师爷来。怎么弄法?他们派几个兄弟伙化装到县城里去打听,看哪个肚子里有墨水的师爷合适,就把他弄来。他们进县城里打听几天,认定县政府里有个谁也没有把他打在眼里的穷科员合格。这个人也是苦出身,为人自来比较正派,对于县里的各种事情、各种人物都比较熟悉。他们回来向张牧之说起这个人,张牧之说:“好,合适。”他同意了。几个兄弟伙又进城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