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言 作者:年小初-第10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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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很要强的人,从小就是这样。读书的时候是成绩,毕业了以後是研究,所以就连生活上的感情和婚姻……不瞒你说,很好笑也很幼稚,我也曾在心底跟自己暗暗发过誓,我要麽就不要,要麽,就一定要得到最好。所以潜意识里,我也许一直是在等。等身边,还有没有比他更好的人出现。就像以前那个哲理小故事说的那样,我总觉得前面还应该有更好的人在等著我,所以我必须要走得更远一点,看得更多一些……不然,就这麽草草地和他结了婚定了下来,那说不定,以後会後悔呢。”
“而且也许因为我读的是理工科的缘故吧,我真的没办法像学文艺的人那样,每件事情都总凭著感觉和激情去做,都相信什麽船到桥头自然直,车到山前必有路。我不行。我完全不行。我只要想想都觉得那简直是太可怕了,後来我知道,自己这种毛病也许叫做强迫症……?呵,总之,我必须把每一件事情都从头到尾地计划清楚,有条不紊,并且任何发生变数的发生都为零,这样……只有这样,我才能做得下去……才能安心和有勇气地做下去。”
“可是感情和婚姻毕竟不是算数学题,不是做受力分析,也不是设计项目工程,它们不是那种,一旦最开始的数据和模型设定好了,就能够永远保持不变的类型。所以我……呵,是啊,我怕了,我退缩了,我在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潜意识里,就这麽没骨气地选择了逃避了。”
明明说的是很後悔懊恼的话,然而从范菲的脸上却丝毫看不出来,哪怕一丁点後悔懊恼的神色。
她很平静。平静得就像眼前这一汪,流动的清河。
“三十岁生日的时候,他第一百次递给我的求婚戒指,和Z大第一次向留校讲师们提供的,去巴基斯坦交换学习三年的报名表,都在我的手边,这个项目无论是谁,去了回来之後都直接晋升副教授。我当初选择了什麽,你现在一目了然。”
“那晚上,我第一百次将求婚戒指退还给他,然後,也像现在这样平静地告诉了他,我最终的选择。”
“直到现在我都还很清楚地记得,他当时看著我的表情。”
“很不可置信,很无能为力,很失望,很痛苦,很愤怒,很绝望……但是最後,也慢慢变得和我一样,安静平和了。”
“後来我才知道,那是他终於死心……终於,对我死心了。”
“那一晚,他把戒指收好,然後只对我说了一句话,就再也没有纠缠,转身便走了。”
“他对我说,菲菲,你很好,很好,我从不怀疑你一定还能遇上比我更好的选择。可是,能像我这麽无怨无悔掏心掏肺对你好十年的,再也没有了。”
范菲说得字字都轻,然而这些话听在庄景玉的耳朵里,却仿佛声声皆是,雷霆万钧。
“呵呵,看你,连你这个旁观者在时隔这麽多年以後,听到我转述这一句话都忍不住浑身震了一下……可见我那个时候,是多麽的冷酷无情。”
“是啊,那个时候的我,怎麽就那麽冷酷无情呢。我不仅觉得他这麽说显得很可笑,而且我还觉得他这是在嫉妒我……我那麽厉害,以前是比班里,後来是比院里的好多男生都还要厉害,当然清楚我在离开了他以後一定可以活得很好,可是我不知道我竟然还那麽有自信,自己能够在他离开以後找到一个,比他对我,还要更好的人。”
“呵,我真是前半辈子读书读太多,把脑子都读傻掉了。”
庄景玉张张嘴巴,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麽。虽然他觉得从范阿姨刚刚讲的话来看,他现在最应该做的,是去安慰她,可是她此时此刻的表情又分明写著,“不用安慰,我没事,一切都是我自找的”。
范菲停了一会儿,脸上表情始终不变,不知想了些什麽,良久,才又继续悠悠道:
“现在回想起来,我都不知道是应该笑自己那个时候,究竟是太有自信了,还是真的太傻了,竟然会以为那一次,他也只是跟以前一样,和我说著玩玩儿的。只要过一阵子,我不去主动理他,他就又会跟以前那九十九次一样,重新低声下气拿出戒指,向我道歉,跟我求婚。”
“哎,反正我当时是铁了心要来巴基斯坦了,就跟他发短信说,也许我们两个应该分开一段时间,彼此生活工作都在一起……太近了,也许,需要一点距离。”
“然後我永远记得他回复我的那一句话。”
“他跟我说,其实距离,早就存在了。”
庄景玉几乎屏住了呼吸。那种感觉很难形容,好像在空中某个看不见的地方有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狠狠地,卡住了自己的喉咙。
范菲从怀里掏出手机翻出一张照片来递给庄景玉。那是一张结婚照,上面是一位面目沈静的男子,和一个笑容灿烂的姑娘。
趁著庄景玉看那照片看得发神的机会,范菲自己也再细细看了一遍──这麽多年里,早已经数不清,究竟是第多少遍的一遍,莞尔笑著,柔声道:“五年前,三年交流期满,就在我可以回去的时候,学校又出了通知,说如果能在这儿再待上三年回Z大的教师,就有直接晋升教授的资格。”
庄景玉愣了一下,其实心里已经有点觉得,如果他是那个男人,那麽他也会觉得范阿姨,的确是有点过了。
范菲几乎看也不用看,就很快猜出了庄景玉此时此刻的心思。因为这个孩子,实在是不会骗人。
“没关系,我也觉得自己实在是太过分了。”
“……”
庄景玉白脸一红。
范菲慈爱地笑笑。
“那一晚我先跟他说了这个消息,剩下半句话,【如果你真的等不下去,那我们就趁早分手吧】,我想了很久,还是先留著没发。”
“也许潜意识里,我还是很舍不得他,想要挽留他的。毕竟,有十多年的感情摆在那里呢。”
“只是後来很久我才终於意识到,其实我根本没有资格去挽留他。他需要的不是我的挽留,而只是我的那一句话。”
“那一晚,他没有和以往一样拼命劝我,跟我据理力争。隔了大概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才终於跟我传过来一个字,那就分手吧。”
“说实话那时候看到这一句话我有点呆,脑子里很乱很乱。只是不清楚,究竟是因为谈了这麽久的恋爱居然说结束就结束了,还是因为他对我们分手这种事情,居然说同意就同意了。”
“於是一分手我就更加没有顾虑了,立刻申请了这个後续交流项目。呵呵,说起来那时候我真的是恶毒得很,经过这件事情,就觉得这个世界上的男人全部都不可信,Z大一有新的交换生过来,当然是女生,我就不断地跟她们讲这个例子,说这个道理……哎,也不知道有没有害了人家。”
“後来,去年春节,我在网上遇到了当年班里的一个同学。他知道我还在巴基斯坦的时候简直惊呆了,很诧异地问我怎麽没跟他一起去德国。结果一听到这个我也愣了,犹豫了一下才跟对方解释说,我和他已经分手,早不知道他现在怎麽样了。”
“对方很莫名奇妙地回了我一段:算了,那也好,上次那个德国项目可能就是Z大的最後一批了,真的是超难得的机会的,基本上学土建的都想去。他专业成果那麽好,一直都有给他保留名额的,但是前四次他都为你推掉了。如果那次再不去,以後大概也就没机会了。哈哈,也许是因为知道你这个学霸居然还要留三年巴基斯坦,实在无语了吧。哎你说你这个姑娘,对自己还真是够狠的啊。看看咱们班其他那几个女生,念书的时候明明是属於科科都学不懂的那一种,结果现在一个比一个小日子过得滋润。你说你干嘛非把自己搞得那麽苦呢?真是女人中的男人,男人中的畜生……啊!哎呀!掌嘴掌嘴!嘿嘿,开玩笑开玩笑,说错话了啊,别介。诶不过,讲句老实话,你们交往这麽多年,他对你真的是太好了,我们全班都看在眼里,都以为你们俩以後一定会在一起呢,结果现在居然说分就这麽分了,天各一方的,我还真是有点儿不敢相信。”
“……没有人能体会我那一刻的感觉。坐在电脑前,好像一瞬间天都塌了。”
“我是感到有一些後悔,但是我还是没有去找他。要强成就了我的事业,可是也毁掉了我的生活。”
“再後来,再後来……呵呵,好吧,其实就是昨天,那个人给我发了这一张照片,告诉我,他下个月就要和这个女孩子结婚了,两个人是在伦敦认识的,这个女孩子学的不是工科,而是我们俩以前都非常瞧不起的文学。”
“他还发了一封很长很长的邮件给我。”
“里边写了很多东西。有一些当年我们谈恋爱时的琐事,我都没想到,他居然还记得。而且还记得那麽清楚。但是最让我震惊,把我刺得最痛的那一段话是,他跟我说,菲菲,即便分开已成必然,可是在最後,我还是想要跟你说清楚,我并不是因为大男子主义,不想让你一个女人在事业上成就太高,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阻止你的,而是因为,你自己有发觉过吗?其实你根本就只是把我当成一个拿来结婚的备用品,如果哪一天结婚成了必须,而你又还没有找到更好的,那便把我拿出来替上,完成任务就行。不瞒你说,其实我也曾为你推掉过一两次十分珍贵的学习机会,因为我觉得,工作我在哪里都可以努力,可是你范菲就只有一个,若是因为我没有抓紧而错过了,那就再也没有了。我并不需要你也为我做到这样,我愿意放你和陪你,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可是你连一个承诺都给不起我。因为你不敢。你的世界就只有你自己,你的前途,还有那个也许会在未来出现的,比我更好的幻影。我把当年向你求过整整一百次婚的求婚戒指寄送给你,虽然再也不会有第一百零一次,可是这一枚戒指,我也不会再送给别人。既然那本来就是为你而准备的,那它就永远是属於你的。把它用来纪念我们那十三年的恋爱时光吧,而现在,我就只能把你留在我的三十七岁,以後的人生,无论长短,无论好坏,都不会再有你了。祝你幸福。”
“昨天看到这一段话,十多年没有哭过的我……巴基斯坦这麽苦,但都没有哭过的我,自己都不知道怎麽回事,眼泪一下子,就这麽哗啦啦地流下来了。”
“因为我忽然发现,这个男人用他的爱读懂了我的一切,可是我却从来,没有理解过他的心情。”
“甚至是从来都没有,试图去理解过他的心情。”
“原来他早就看穿我这麽坏,这麽恶毒……可是他却仍然毫无怨言地选择了,无条件地忍让和包容我,整整十三年。”
“最後是我逼走了他……是我让他,终於从失望,变成了绝望。他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我,从来没有不珍惜我,更谈不上我以前跟女学生们抱怨的那样,薄情辜负了我……在他还没有对我感到绝望的那一些日子里,那麽那麽长的时间,无论我让他有多难过多失望,他都始终把我抓得紧紧的。可是我自己不听话,竟然推开了他。”
“……是我自己,没有抓紧他。”
庄景玉听到这里忽然恍惚,觉得自己,似乎有点理解范阿姨跟他分享这段经历的原因了。
范菲停下来拍拍他的肩膀,长长呼了口气,摇头笑道:“哎,我大概说得太多了。没办法,人老了,就是爱唠叨……可是,景玉,你明白阿姨的意思了吗?”
庄景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范菲笑著将眼神移向了前方波光明灭灯火隐约的河面,声音一出唇间,就被干燥的夜风吹荡得很远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