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机:勒瑰恩十五篇跨次元旅行记-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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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啊。」父亲说。「博物馆里就有。非常珍贵的收藏。等你上学之后,学校的人会带你们去各式各样的博物馆。」
学校?
「你一定会喜欢的。」母亲说得斩钉截铁。
「上学最好玩了。」克琪阿姨说。「我爱死学校了,今年我打算回学校教书。」
往南的迁徙跟往北的迁徙相当不同,不是分头四散,而是聚集成群。迁徙的方式也非零星随意,而是井然有序,同一区域的所有家庭在出发之前许多天便已做好计画。他们一起出发,五个、十个或十五个家庭同行,夜里也一起扎营。他们用手推车和独轮车带了许多食物,烹饪器具,准备在无树的平原上用的生火燃料,越过高山隘口时要穿的温暖衣物,还有药品,以备途中生病的不时之需。
往南迁徙的路上没有老人——没有超过我们的七十岁左右的人。迁徙过三次的人都留在北方,成群聚集在农庄或农庄附近发展起来的小镇,或者留在他们曾度过生命中几度春夏的家园,与伴侣一起或独自一人度过人生最后一段时光。(我想,克艮梅格说他在各方面都遵循族人之道、只有一点例外,指的是他没有留在家里而来到这座岛上。)这是所谓的「冬季离别」,是南下的年轻人与留在家园的老人的离别,令人伤痛,严苛坚忍,也不得不然。
只有那些留下的人才可能见到北地之秋的壮丽,苍蓝的暮色,湖上初结薄冰的痕迹。有些人留下画作或信件,把这些景象描述给他们再也见不到的子女和孙子。大部分人都在漫长、黑暗、寒冷的冬天到来之前死去。没有人活到下一个春季。
南下往中陆前进的迁徙团队,逐渐遇上从东边和西边来的其他团队,直到人愈来愈多,夜里放眼望去,广大草原上全是闪闪烁烁的营火。人们围坐在营火旁唱歌,宁静的歌声盘旋在小小火光和星辰之间的黑暗中,久久不散。
南下的旅程并不匆忙,人们信步而行,每天不走很远,不过还是持续前进。来到山脉下的丘陵,庞大的群体再度四散分开,各走许多不同小径,因为每条步道人少一点比较愉快,免得一路必须跟着、踩着大队人马留下的尘埃和垃圾。到了高山隘口,可以通过的地方只有那几处,众人势必又将聚集。他们用最好的态度面对这一切,高高兴兴地彼此问候,分享食物、燃料、遮蔽处。每个人对小孩都很和蔼,这些只有半岁的孩子在陡峭的山路上走得吃力,常会害怕,大家都为他们放慢脚步。
就在山路好像怎么走也走不完的时候,一天傍晚,他们穿过了一处高山岩石隘口,来到瞭望站——可能是「南面」,或者「神喙之岩」,或者「石山」。他们站在那里,瞭望遥远的下方,看着夕阳下南方一望无际的金色平原,长满野生谷物的无尽田野,还有远处几抹模糊的紫——那就是太阳下诸城的城墙与塔楼。
下坡路上他们走得比较快,吃得比较少,身后扬起阵阵尘埃如云。
他们来到了城市——一共九座,特克基特的规模最大——城市在尘沙、沉默与阳光中兀自伫立。他们涌入城门屋门,填满街道,点起提灯,从满溢的水井里打水,把寝具丢在空荡荡的房间,在每一扇窗边、每一处屋顶上大喊。
城里的生活跟家园的生活太不同了,孩子们简直不敢相信;他们烦恼,存疑,对一切都不赞许。他们抱怨,这里好吵,好热,没有任何可以独处的地方。头几晚他们会因想家而哭泣。但一旦学校事务安排好,他们就上学去了,认识一大堆同年龄的朋友,个个都烦恼、存疑、对一切不赞许、害羞、热切、兴奋欲狂。在北方的老家,他们都学过读书、写字、算数,就像学会木工和种田,都是父母教的;但这里有进阶课程、图书馆、博物馆、美术馆、音乐会,各种科目的老师:美术、文学、数学、天文学、建筑、哲学——这里还有各式各样的运动、游戏、体操,而且每晚城里总有地方有人围成圆圈跳舞——更重要的是,这里有全世界的所有其他人,全挤在这些黄色城墙内,结识、交谈、工作、思考都在一起,在这心智与努力无尽发酵的地方。
在城内,父母鲜少住在一起。这里的生活不是两两成对,而是以团体为单位。伴侣各过各的,各有各的朋友、活动、职业,偶尔见个面。小孩起初跟父亲或母亲同住,但过了一阵子也想自立,便离家去住在年轻人的地方,集体住所,大学宿舍。年轻男女住在一起,成年男女亦然;在没有性欲特质的地方,性别并不重要。
因为,在城里的太阳下他们什么都做,就是不做爱。
他们爱,他们恨,他们学习,他们制造,他们认真思考,努力工作,尽情玩乐;他们热切享受,也绝望受苦,过着充实而人性的生活,从来不会想到性这回事——除了(克艮梅格摆出一张不动声色的扑克脸说)哲学家之外。
他们的成就,他们这个民族的成绩,全都在太阳下的诸城里。克艮梅格给我看过一本画册,那些城里的塔楼和公共建筑从简洁单纯到堂皇华丽一应俱全。他们的书是在城里写的,他们的思想和宗教也是好几个世纪以来在城里成形的。他们的历史,他们文化的存续,全都在城里。
他们生命的存续则在北方完成。
克艮梅格说,他们在南方的时候完全不会因为没有性而若有所失。我只能相信他的话,尽管这对我们可能很难想象,但他的语气简单直接,纯粹就是陈述事实而已。
此刻我试着转述他告诉我的一切,但若将他们在城里的生活形容为独身或贞洁似乎不对:这些形容词都意味被迫或自行用意志力抗拒欲望。如果没有欲望,也就没有抵抗,没有禁欲,有的只是,我们或许可以说,一种基进意义上的天真无邪。婚姻生活对他们仅余空洞记忆,毫无意义。如果一对伴侣回到南方仍住在一起,或常常见面,那是因为他们是特别要好的好朋友——因为他们相爱。但他们也爱其他朋友。他们的生活从不远离其他人。城里的公寓大楼没有什么隐私可言——也没人在乎。这里的生活是团体的、活跃的、社交的、合群的,充满各种乐趣。
【‘文】但白昼慢慢变暖了,空气变干了;风中有种扰动不宁的气息,光影的角度开始不同。然后众人聚集在街上,听年僧宣布春分到来,看着太阳停止、暂顿、然后转向北方。
【‘人】人们离开城市,这里一个,那里一对,那里一家……血液里的贺尔蒙又开始骚动,模糊的渴望或记忆微微浮现,那是身体的知识,知道即将到来的幸福。
【‘书】年轻人盲目追随这份知识,不知道自己知道它。已婚夫妇再度相吸相聚,所有的记忆再度苏醒,无比甜蜜。回家去,回家去,两人再在一起!
【‘屋】这几千个白天和夜晚他们在城里所学、所做的事,现在都抛在身后,打包收起。留待他们下次回来南方……
「所以我们很容易误入歧途。」克艮梅格说。「因为我们在北方和南方的生活实在太不一样了,年轻人会觉得这样的生活不连贯、不完整。而且我们无法用理性连结这两者,无法对只过一种生活的人解释或辩护我们的马丹。后来贝德尔人来到我们的次元,说我们的『道』只是本能,说我们过着动物般的生活。我们觉得很羞耻。」
(后来我在《次元百科》里查克艮梅格说的「贝德尔人」,找到乌浓次元的贝德尔族,他们性好侵略、汲汲营营,物质科技高度发达,已经不只一次因干扰其他次元而跟跨次元事务署发生冲突。旅游指南给他们标上符号,表示「工程师、电脑程序师、系统分析师会特别感兴趣」。)
说起他们,克艮梅格语气痛苦,声音都因此变得紧绷。贝德尔人来的时候他年纪还小——而他们正好是第一批来自其他次元的访客。之后他一辈子都在思考他们的事。
「他们说我们应该控制自己的生活,不应该过分开的、两半的生活,必须一整年、所有时间都过着完整的生活,这才是高度智慧的生物过活的方式。他们是很伟大的民族,充满知识,科学进步,生活过得轻松又奢侈。在他们看来,我们真的不比动物好多少。他们告诉我们这些事,让我们知道其他次元的其他人怎么过生活。我们因此明白自己很傻,居然有半辈子时间不享受性的乐趣,还浪费那么多时间和精力以步行的方式南来北往;我们明明可以造船,或者修路造车,或者造飞机,高兴的话一年来回一百次都可以。我们明白了其实可以在北方盖城市,在南方建家园。有何不可?我们的马丹既浪费又不理性,只是动物的本能冲动在控制我们。只消服用贝德尔人给的那些药,就能摆脱这一切;我们的下一代不需要吃药,可以用贝德尔的基因科学加以改造。然后我们就可以像贝德尔人一样一直有性欲,直到非常老为止,然后女人在停经之前什么时候都可以怀孕——甚至在南方也可以,而且她能生的小孩的数目也不再有限……他们很热心,急着给我们这些药。我们知道他们的医生很厉害,因为他们一来,就以各种疗法治好了一些疾病,简直像奇迹一样。他们知道的好多。我们看他们坐飞机飞来飞去,觉得好羡慕,也觉得自己好羞耻。
「他们送机器给我们。我们试着在多岩石的狭窄道路上开他们给我们的车。他们派工程师来指导,我们开始盖一条很大的公路,直接贯穿中陆。我们用贝德尔人给的炸药炸开山脉,好让公路可以建得又宽又平,由南到北、由北到南。我父亲就在公路上做工。有一段时间,数以千计的男人都在那里盖公路。从家园来的男人……只有男人,他们不找女人去做那份工作,因为贝德尔女人就不做这种工作。他们告诉我们,女人要待在家里照顾小孩,男人负责做工。」
克艮梅格若有所思地啜了一口萸,凝视远方波光粼粼的大海和满天星辰。
「女人们从家园南下,去跟男人谈。」他说。「她们叫男人听她们的,不要只听贝德尔人的……也许女人跟男人感到羞耻的方式不同。也许她们的羞耻不一样,比较关于身体而非心智。她们不喜欢车子和飞机和推土机,但非常在意那些会改变我们的药,以及那些指派谁做哪种工作的规定。毕竟,我们的习俗是,虽然生小孩的是女人,但父母两人都要负责养、负责照顾。为什么小孩都要留给母亲一个人管?她们问。一个女人要怎么独力带大四个小孩?甚至四个以上的小孩?这太不人道了。而且,在城里,家人为什么要住在一起?那时候小孩不想跟父母在一起,父母也不想跟小孩在一起,大家都有别的事要做……女人找我们男人谈了这些事,然后我们跟她们一起试着找贝德尔人谈。
「他们说:『这一切都会改变。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你们无法正确推理,这只是贺尔蒙的影响,我们会改变你们的基因程序,到时候你们就可以摆脱这些不理性又无用的行为模式。』
「我们回答:『但到时候我们可以摆脱你们这些不理性又无用的行为模式吗?』
「修路的男人开始丢下工具,抛下贝德尔人提供的大型机具。他们说:『我们自己已经有千百条路了,为什么还需要这条公路?』然后便沿着那些旧日小径和步道往南走了。
「是这样,这一切都发生在北方那一季的尾声——我想这是不幸中的大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