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第4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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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至此方应物略感迷茫,短时间内也猜不透。如果刘棉花真的是在收到了消息后,还做出这样的决定,而且脑子没有烧坏,那么他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
刘棉花与颜先生转过身来,这才看见方应物。两人齐齐愣了愣,没料到方应物突然出现,方应物本人也在无语,于是便出现了诡异的沉默。
方应物看了看刘棉花,又看了看颜先生,无论刘棉花到底耍弄什么把戏,无非可以归纳为两大类——对自己有利和对自己不利,最后的结果肯定是这两类里一个。
对自己有利且不去想他,对自己不利的,自然就是刘棉花舍弃了自己,去与尹旻结亲。那么方家便彻底失去了这颗遮阴大树,而且平白增添了巨大阻力。
自己当务之急,就是阻止对自己不利的事情出现!为此不惜代价,没有时间再仔细想了!
方应物大步上前,走到刘棉花身前,神情渐渐变得十分激动。而后他恭恭敬敬地对刘棉花躬身揖拜道:
“阁老何苦如此委屈!下官尚有自保之力,不必阁老忧心!即便不能保全自身,也甘愿贬斥边荒,无怨无悔!岂可以贵府千金为牺牲,换取下官之苟全!”
刘棉花脸皮颤动了几下,没有说话,若有所思。
但颜先生并不知道结果,只当方应物在都察院惨败了,同时还担心方应物“垂死挣扎”坏了自家的事情。便抢在前面喝道:“方大人在这里胡言乱语什么?此事已然与你无关!”
方应物顺势指着颜先生骂道:“小人贼子,有其奴必有其主!尹某人一面指使穆文才迫害我方家,意图让我父子永不能翻身,还逼迫我方家解除婚约;
一面又指使你来借机三番两次赴刘府逼婚,强娶阁老千金。我看尹某人枉为吏部尚书,所作所为与恶棍无异,深令天下人不齿也!”
颜先生闻言气也打不出一处来,他作为能替尹天官奔走的心腹清客,自然知道一些相关状况。尹天官绝对没有刻意去打压方家,方家父子的遭遇真与尹天官关系不大。
逼婚更是扯淡,哪有尚书逼婚大学士的道理?自己一直在细致耐心地与刘棉花谈,哪里有过逼迫?尹天官的态度也只是提出条件与刘次辅谈,能谈成最好,当然与方应物那边倒是有点小小的逼迫。
所以方应物根本就是在血口喷人胡说八道,颜先生觉得自己没必要与疯狗计较,便转向刘阁老道:“在下告辞,还请阁老听在下的好消息!些许旁人呓语,劝阁老不听也罢!”
刘棉花闭上双目,片刻后重新睁开,不过眼中毫无神采,只是空洞地望着前方,状若心如死灰。“老夫虽然失势,但也还是明白情形之人。请颜先生转告尹冢宰,老夫可以答应求亲,可以辞官致仕并举荐尹冢宰接替,但请冢宰务必宽待方家,保住朝中一股忠义之气!这是老夫唯一所求。”
我靠!这是什么台词?颜先生脑子完全不够用了,这与说好的完全不一样……尹老爷什么时候拿方家安危威胁刘阁老了?什么时候公然逼刘阁老让位了?而且先前刘阁老一直高高在上,怎的忽然显得如此委屈卑微?
方应物忽的热泪盈眶,颤声道:“阁老何苦!下官何德何能!虽肝脑涂地,也不能承受其重,请阁老收回成命!”
不远处门房中其他客人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起来,三人这些话里值得玩味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颜先生也终于回过味来,意识到他遇到了什么样的强人!超乎自己想象的强人!
第六百六十三章 人才难得(下)
不过颜先生虽然奇怪但依旧不明白,难道刘阁老和方应物都是突发癔症么?如果关起门来自说自话一番,就能指控别人罪行,那栽赃陷害这门技术未免也太简单了!你随口说一句,别人凭什么就信?
所以面前一老一少两人的表现,与痴人说梦简直没区别!如此无聊的话,颜先生不想再听下去了,也不能容忍肆无忌惮地污蔑自己东家,便对刘次辅道:“在下斗胆敬劝阁老一句,为人还须口中积德,三思后行。”
方应物眼角瞥了颜先生一下,语气怜悯地说:“你最好还是去打听过今日都察院审讯结果,不然你就不会有闲情逸致在这里教导阁老如何说话了。”
是的,自说自话当然只会被认为是疯言疯语胡言乱语,但如果有了其他“旁证”又不一样了,比如穆部郎为了自保,便招认尹天官迫害方家。互相印证之下,由不得别人不信。
其实从纯理性的逻辑角度来说,这两边并不完美互证,但也足够了。舆情从来就是感性的,从来就不是纯理性的。
此时此刻,稍有头脑的人面临此情此景,也能感到大事不妙以及森森的寒意。颜先生觉得自己像是可怜的迷途羊羔,便无心再逗留,立刻转身匆匆离开。
目送颜先生身影消失在街角,刘棉花与方应物很有默契地一起走进了大门内,周边再无外人。
忽然刘棉花神情一变,笑眯眯地对方应物夸赞道:“贤婿真乃当世之人杰也,没有叫老夫失望。”
听到刘棉花的褒奖,方应物习惯性地赔着笑,谦逊道:“老泰山此言……”
话才说半句,方应物突然意识到自己前来刘府的目的,可不是陪着长辈话家常!而是挟大胜之势,特意兴师问罪,以斗争求团结来的!
他敢断定,刘棉花绝对动摇过,险些就彻底走向自己对立面。这点如果不批判斗争,如何能肃清余毒?
什么贤婿老泰山的,先放在一边去。于是方应物迅速收起笑容,拉长了脸,讥讽道:“晚辈虽不才,自保之力还是有的,但阁老却叫晚辈失望了。”
刘棉花惊讶道:“贤婿何出此言?老夫有所不明。”方应物反问道:“若方才晚辈未到,阁老又将如何?只怕改门换户只在旦夕之间了罢。”
刘棉花轻喝道:“真不知你胡思乱想些什么,老夫岂是那样首鼠两端的人!”
被阁老呵斥,换做一般人早吓软了,但理直气壮的方应物不吃这套,只管冷笑。刘棉花见唬不住方应物,便无奈又道:“这里不是说话地方,进来详谈!”
重新回到堂上,刘棉花让仆役换了茶,对方应物语重心长地说:“你我翁婿之间大概有些误会。年轻人不要沉不住气,但将心气放平了,开诚布公地解开误会为好。”
误会?对这两个字,方应物只能在心里“呵呵呵呵”了。那么明显的举动,一句误会就能抵赖过去?真把他方应物当两目如盲的糊涂蛋么?
既然刘棉花装傻,方应物也不客气,单刀直入地问道:“敢问阁老,数日间与尹家眉来眼去、藕断丝连作何解?况且每次与尹家说客会面之后,便频频与党羽勾连,又作何解?”
刘棉花叹道:“此乃老夫缓兵之计也!若骤然拒绝尹旻,那就是彻底翻脸了,可是当前对方势大,故而未有万全准备之前,老夫不得不想法子拖延时间。
所以明知尹家是痴心妄想,但依旧虚与委蛇,不答应也不拒绝,为的就是等待时机。或许让你们方家苦闷了,但勾践尚有卧薪尝胆三年之时,吾辈连几日也忍不得么?”
方应物又问道:“既然是缓兵之计,为何不与晚辈明说?难道晚辈是嘴快心浅之人么?”
刘棉花苦笑着解释道:“你毕竟年轻,况且年轻人对涉及女人的事情又是最在意、最受不得激的,老夫真怕你沉不住气,却不料让你误会了。”
你老人家继续编……方应物又指责道:“方才晚辈听得清清楚楚,阁老亲口答应了尹家,这总不是假的,难道这也是误会不成?”
刘棉花痛心疾首地说:“老夫这是为了配合你的行动,只是比较紧急,没有时间与你沟通,却不料还是让你误会了!
其实老夫已经知道都察院那边的消息,知道你成功将尹旻拖进了泥潭中,但是还不太够!故而老夫不惜牺牲自己名头,制造出被尹旻逼婚的假象,对那尹家火上浇油。
没想到贤婿你与老夫想到一起去了,及时赶来当场联手,不然还得等老夫事后费心去散布有关传言。”
说起这个,方应物内心很有些羞耻,他居然沦落到了要靠纯粹的谎言去斗争的地步。印象里这是头一次,以前最多是半真半假,不像今次一样彻底是谎言。
不过也没法子,东宫摇摇欲坠,自家父子双双落魄,次辅老大人也不靠谱,自己还能怎么办?一时情急只能出此下策了。说到底还是自己与敌方相比不够强大,无法堂堂正正,只能旁门左道。
暗中摇摇头,将这份羞耻心暂时按下,方应物继续诘责道:“尽都是事后辩解之言,谁知道阁老当时心向哪里?
也许当时晚辈突然插手,阁老瞬间又变了心思才顺势下坡,先前谁知道阁老什么心思,晚辈若不来,或许就是另一种结果。”
刘棉花顿时像是被侮辱了,站起来盯着方应物道:“当时老夫已经知道尹旻即将麻烦缠身,那么老夫还心向尹家,故意与尹家结亲,难道老夫是疯了不成?难道在你眼中,老夫如此不堪?
正因为只有这样做显得很怪异,外界才会相信老夫是被捏住把柄逼迫的,是为了你们方家委屈求全!莫非老夫一番苦心,仍敌不过你的诛心猜测么!”
方应物望着刘棉花,久久无语……他娘的责问了半天,刘棉花竟然回答得毫无破绽,毫无破绽!
就仿佛足球比赛中狂攻九十分钟,却一个球不进!若言辞之间完全抓不到马脚,这还让自己怎么兴师问罪!
方应物不免产生了一些小小的迷茫,刘棉花的答词如此毫无破绽,莫非事实真是如此?莫非自己真的误会了刘棉花?
此时刘棉花长叹口气,“论权势地位,你虽然远不如尹家,但老夫终究还是个爱才的人,终究还是看你人才难得,不忍弃也!”
随即他又补了一句:“他日直入青云时,勿忘老夫今日之情义!”
第六百六十四章 内幕及其他
来时气势逼人的方应物万万没有想到,面对刘棉花居然如此落了下风,不知不觉之间,自己被压制得简直无言以对,而且是明明自己占理的情况下。
这个心理落差实在太大,纵然如方应物这般天赋,一时间也只有干瞪眼的份。此时的刘棉花不但像是一堵坚固的高墙,更像是一团完全看不透的迷雾。
先前方应物对自己的判断十分肯定,但现在却根本猜不出,刘棉花的心思到底是什么?或者说,自己今日出现搅局之前,刘棉花的心思到底是什么?究竟是倾向于哪一边?
就拿此前刘棉花与尹旻眉来眼去的过程来说,自己解读为刘棉花动摇了,而刘棉花却可以对自己解释说,这是拖延时间等待时机;
但是,刘棉花还能对尹旻解释说,这是慎重考虑,毕竟悔婚要付出名声上的代价,哪能如此果断的就作出决定?
再说今天刘棉花在明知尹家遇到麻烦时,反而高调答应了尹家的说客。然后若尹家真的事败,那便可以对他方应物解释说,这是故意通过制造违和怪事来引人注意,挖坑等尹家来跳。倘若最后尹家逃过此劫,刘棉花便能对尹旻解释说,这是雪中送炭。
这些解读中,哪一种才是刘棉花的真心?无论如何,刘棉花总是嘴上有理的……想到这里,方应物恍然明悟到什么!
在自己亲自出手搅局之前,其实刘棉花一直就没做出什么真正的抉择!他始终保持着能够选择两边中任何一边的姿态!也就是说,刘棉花始终保持着“既可以倾向方家,也可以倾向尹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