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奇未完:张爱玲-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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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我是否值得这些牺牲。我也怀疑着。常常我一个人在公寓的屋顶阳台上转来转去……我觉得我是赤裸裸地站在天底下了,被裁判着像一切的惶惑的未成年的人,困于过度的自夸与自鄙。
这时候,母亲的家不复是柔和的了。她再度感到无家可归。
不久她离开上海到香港大学求学,而母亲也偕同美国男友去了新加坡,在那里搜集来自马来西亚的鳄鱼皮,加工制造手袋、腰带等皮件出口。一九四一年底,新加坡沦陷,其男友死于炮火,张爱玲的母亲逃难到印度,曾做过尼赫鲁两个姐姐的秘书。而在香港沦陷后不久,张爱玲回到上海,她和母亲失去联系,她与姑姑同住。
此时姑姑刚在年初被英商怡和洋行裁员,到电台工作了一段时间后,在上海大光明戏院做翻译工作。她无力负担张爱玲再转入上海圣约翰大学读完最后半年的学费。于是张爱玲因学费问题而回到逃离四年多的父亲的家和父亲商谈。但这一次父女相见,却成为他们最后真正的诀别。张子静说:“那是姐姐最后一次走进家门,也是最后一次离开。此后她和我父亲就再也没见过面。”
后来母亲曾在难挨的困境中回到上海,那是张爱玲已经成名后,但又被上海小报攻讦为“文化汉奸”的一九四六年,当时张爱玲不仅丧失了发表文章的机会,更遭受丈夫胡兰成因汉奸逃难又外遇的精神创伤。在如此双重的打击下,张爱玲对母亲的艰难处境,想必有着感同身受的谅解。
据张子静的回忆说:“我母亲回国那天,我表哥陪我姑姑及我姐姐去码头接船。表哥看到我母亲走下船,戴着墨镜,很瘦,形容憔悴。我姑姑在一旁说:‘哎唷,好惨!瘦得唷!’我姐姐在一旁不作声,只是眼眶红了。”
但一九四八年,母亲再次离开中国,临走时带走了张爱玲的一张照片,从此直到一九五七年她孤独地在英国病逝,她没有再回到中国,当然也没有任何机会再和张爱玲见面。而一九五二年张爱玲向香港大学申请复学获准,七月持港大证明从广州坐火车经深圳赴香港,以继续完成学业为由离开大陆。次年张爱玲的父亲在上海因肺病去世,享年五十七岁。
一九五五年十一月张爱玲搭“克利夫兰总统号”邮轮离港赴美,从此到一九九五年中秋节前在美国洛杉矶去世,四十余年间,她再没有见过那“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的上海月亮。张爱玲不幸的童年,却成了她创作上的大幸。因为童年的“缺失性”经验所引起异常认知和想像力的活跃,都转化成为她创作力的泉源。童年的经验对她而言是刻骨铭心的,虽然因为成长和生活的变化已经“自组织”和“再创造”过,在记忆和回忆之间更有着遗忘的筛选。但在相关的情感、心境为中介之下,在偶然机遇的触发下,它就直接地进入作家的笔下。这正如作家巴金在谈到他写《家》时的情形,他说:“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下去,我好像在挖开我的记忆的坟墓,我又看见了过去使我心灵激动的一切。在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我就常常目睹一些可爱的年轻的生命遭摧残,以致于到悲惨的结局。那个时候,我的心由于爱怜而痛苦,而同时又充满憎恨和诅咒。”
巴金只是目睹,对张爱玲而言却是切肤之痛,因此当她发而为文时,那就不仅是诅咒而已,简直是鞭笞。鞭笞这个被封建主义的腐朽和现代文明两相冲击而颠覆了的家族。
在这没落的贵族中,论者梁鸿指出,“祖”虽有时仍能显示其权威,但实质上已经“缺席”。张爱玲晚年在《对照记》中,虽然花很多篇幅去回忆她的祖父母,但她却说:我没赶上看见他们,所以跟他们的关系仅只是属于彼此,一种沉默的无条件的支持,看似无用,无效,却是我最需要的。他们只静静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时候再死一次。祖父、祖母甚至李鸿章带给张爱玲的,只是贵族的血液而已,虽然这种身分是她需要的,但跟随而来的却是更多“最后贵族”的腐烂窒息的气味。在张爱玲的《花凋》、《茉莉香片》中祖父祖母处于缺席位置;在《金锁记》、《倾城之恋》中的老太太,虽仍掌握着代表权力的钥匙,但父辈和孙辈在她们面前貌似尊重,背后却各行其是。何以如此,只因这没落的旧式大家庭都是逃往租界避难的,它意味着某种断裂和接受。断裂的是他们将失去了祠堂、宗庙,他们没有了祖先的象征,也就失去了使他们气定神闲、骄傲自大的依靠;而接受的是中西文化交融最快、最繁荣,各种新生事物最多的十里洋场,他们被完全地隐在历史的背后,遭受着被遗弃的痛苦。学者宋家宏认为《茉莉香片》是张爱玲小说中“自叙传”色彩最为浓厚的一篇。尽管有论者指出其主人公聂传庆是张爱玲柔弱的弟弟张子静,但就如张爱玲一贯的拼贴做法,其间更有着她自身的投影。这篇小说可以看做是张爱玲主体心灵的告白。
故事开头聂家是已衰颓的旧式家庭,除了一些死钱外,就只剩下了黑沉沉的荒凉,传庆自幼生长在这荒凉的气氛中。他很清楚父亲之所以还可以关起门来耍威风,是因为还有些臭钱。当他还在十二三岁那个渐醒人世的年龄时,他就盼望将来以“钱”来弥补自己的渺小。他要取代父亲,他在废弃支票上练习签着“聂传庆”的名字,也因此触动了父亲暗藏的恐惧,他挨了父亲的耳光。父子间的敌意已昭然若揭,但他还得无可奈何地萎缩在父亲的高压下生活。
他渐渐醒悟,等他可以取代父亲,拥有他的天下时,他可能已被作贱得不像人了。于是他在寻找着一切可能的逃离方式,然而他无法逃离。为了生存与学业,他还得终日忍受着羞辱与奚落,胆颤心惊地在父母治下讨生活。每日向他的父亲与继母请安,为他们烧烟泡。更为可悲的是“他发现他有些地方酷肖他父亲,不但面部轮廓与五官四肢,连步行的姿态种种小动作都像。他深恶痛疾那存在于他自身内的聂介臣。他有方法可以躲避他父亲,但是他自己是永远寸步不离地跟在身边的”。逃不了,他已经像绣在屏风上的一只鸟,打死了也不能飞下屏风去。
从零星的传闻和推测中,他得知,二十多年前,也就是他还没有出世的时候,他有脱逃的希望。他的母亲当时若是嫁给了言子夜教授,他就有可能是言子夜的儿子——一个积极、进取、勇敢而有思想的人,一个幸福的人。言子夜成为他畸形倾慕的对象,成为一个完美的化身。
但言子夜的一声断喝,击碎了他的梦,也摧毀了他的精神家园。“他父亲骂他为‘猪,狗’,再骂得厉言些也不打紧,因为他根本看不起他父亲。可是言子夜轻轻的一句话就使他痛心疾首,死也不能忘记。”于是他恨那个健康、活泼、充满青春朝气的言子夜的女儿言丹朱。他疯狂地认为言丹朱是夺去自己“真正父亲”的敌人,他咬牙切齿地喊叫道:“告诉你,我要你死!有了你,就没有我。有了我,就没有你。”
“他用一只手臂紧紧挟住她的双肩,另一只手就将她的头拼命地向下按,似乎要她的头缩回到腔子里去。她根本不该生到这世上来,他要她回去。”传庆将倒在地上的丹朱弃之山中,回家去了。他倒在床上,“脸上像冻上了一层冰壳子。身上也像冻上了一层冰壳子。”但小说的结尾是“丹朱没有死。隔两天开学了,他还得在学校里见到她。他跑不了”。“逃不开”,成了他毕生的宿命!《茉莉香片》写聂传庆四岁时母亲去世,无独有偶的,张爱玲也是在四岁时被母亲拋下。“四岁”成为她童年经验中一道深刻的伤痕。小说中聂传庆对早已死去的母亲没有常人的温情与诗意的情愫,代之的是责备与憎恨,虽然他明知这种责备是不公正的,而这也正是张爱玲对母亲的复杂情绪。
“寻找父亲”既是聂传庆的主题,也是张爱玲的主题。她厌恶和鄙视在鸦片和姨太太中消耗生命的父亲,必然产生对理想父亲——言子夜的幻想:他略为瘦削,身着一件灰色绸袍,具有一种特殊的萧条的美;那松垂的衣褶,显出他身材的秀拔。她认为“大部分的男子的美,是要到三十岁以后才更为显著,言子夜就是一个例子”。而学者黄康显、邵迎建都认为,言子夜就是张爱玲在香港大学求学的老师许地山教授的化身。
第四章 最后贵族的记忆与鞭笞4
在《茉莉香片》中,聂传庆无法选择环境,也无法选择自己的父母,他的生命来自一次偶然,但他却要为这种偶然承担永久的责任。因此小说写道:“她(传庆的母亲)死了,可是还有传庆呢?凭什么传庆要受这罪?碧落嫁到聂家来,至少是清醒的牺牲。传庆生在聂家,可是一点选择的权利也没有。”
张爱玲对人的存在的理解,对亲子关系做了深刻的否定。因为她本人即是残忍之父手下的牺牲品,当她被幽禁半年,而父亲居然不管她的死活时,她“病了半年,躺在床上看着秋冬的淡青的天,对面的门楼上挑起灰石的鹿角,底下累累两排小石菩萨——也不知道现在是哪一朝,哪一代……朦胧地生在这所房子里,也朦胧地死在这里么?死了就在院子里埋了。”她无疑是最能认清父亲本质的人。
因此学者林幸谦在论及张爱玲笔下男性形象的处理模式时,他归纳为三种:
第一,采取“杀父书写”,直接把男性家长/父亲从文本中排除,构成男性家长缺席的“无父文本”。诸如:《沉香屑——第一炉香》的梁家和葛家、《沉香屑——第二炉香》的蜜秋儿家、《倾城之恋》的白家、《红玫瑰与白玫瑰》的佟家、《小艾》的席家、《相见欢》的荀家、《留情》的杨家、《心经》的段家、《金锁记》的姜家、《怨女》的姚家、《半生缘》的顾家、《秧歌》的谭家和周家等传统男性家长都一一缺席。
第二,把男性家长/父亲写进文本,但由始至终却都置之于“去势者”的角色,成为女作家笔下白色笔墨的被观凝群众,形成“去势模拟”的透视镜。诸如:《金锁记》里的姜二爷、《桂花蒸阿小悲秋》里阿小的男人、《沉香屑——第二炉香》里蜜秋儿的先生、《花凋》里的郑先生和《怨女》中的姚二爷等人。
第三,对于一些较为正面的男性人物,即那些在文本中以正面形象出现的男性角色,最终却在叙述中以去势模拟的手法处理,加以讽嘲、贬压和丑化。诸如:《沉香屑——第二炉香》的罗杰安白登教授和《创世纪》的毛耀球等等。
至于母亲的形象,在张爱玲的小说中可分为两类:一是像《金锁记》中的曹七巧、《沉香屑——第一炉香》中的梁太太,美丽、残暴而有着被压抑的情欲和疯狂的金钱欲和统治欲;一是如《小艾》中的席五太太和《鸿鸾禧》中的娄太太,《花凋》中的郑太太,她们没有鲜明清晰的面貌,只是一群活动在舞台背景深处的可有可无的人。她们没有自己的思想行为,随着每个人的思想滚动而滚动,她们无所适从,总是小心翼翼地讨好丈夫、孩子和周围的每一个人。而相对于另一类像《金锁记》中的曹七巧,她一生披着沉重的黄金枷,压抑着爱、情欲,又亲手扼杀了儿子长白、女儿长安的幸福。学者曹书文认为七巧在某种意义上是曹、姜两个家族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