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定风流-第18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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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王妃保持着那个微笑,最后一次仰起头,天色放晴,似乎有柔软的云拂面而过,温柔如那人的手指。
“夷安,我有没有告诉你,娶了你,是我一生里最大欢喜?”
元征。
有句话我没来得及说。
嫁给你,也是我一生里最大幸运。
她的手指缓缓落了下去,指尖一软,搭在了腰间衣结上,那里一个同心环,大婚之夜他亲手替她系上,自此二十年从未解开。
这一生她身份尊贵,却血火相伴。人生里最后二十年,一颗决然刚烈,伤痕累累的心,才得他妥善安放,小心珍藏,直至涤荡血气,还一个人生清朗。
原以为这一生永在碰撞,星火四射梦寐难安,却有幸遇上他的平静和呵护,梦魂之外,终得安稳眠床。
她的眼帘,缓缓合下,最后一眼,却微微偏头,看着大燕的方向。
我的述儿。
我也从没想到,相伴十七年的母子,最后一次见面,结束于一个清脆的耳光。
也不知道你痛了多久,但是对不住,从此之后,娘还要有更深的痛给你。
孩子。
从今后起风记得自己加衣,落雪记得自己拢火。
从今后你孤身一人,拖曳着娘狠心加上的使命,寂寥在大地行走。
我将留下如山之重给你。
不为要你完成,只为让你有所凭依有所努力地,活。
我相信你会活得很好。
我看见你凝血于心,炼化铸成,千丈战刀拉开茫茫疆域;我看见你化金刚心,琉璃目,举目开阖,射穿这浓浓雾障;我看见你登山之巅海之角,将这巍巍大地,浩浩雄关,燃烧在冀北青鸟携风带火的双翼里。
我的述儿。
这世上,什么样的感情最坚定?什么样的取舍最艰难?什么样的得到最苦痛?什么样的失去最无奈?
我用我的生命,告诉你。
眼帘合下,天地在这一刻风雪中沉睡。
随即。
在所有侍卫的跪地相送里,在拓拔的浑身抽搐无声嚎啕里,她淡淡道,“点火吧。”
……
树林里有狼粪,点燃的狼烟,冒出滚滚的黑色烟柱,瞬间席卷了树架高台。
一百多名护卫跪伏在地,双手加额。拓拔跪在最前面。
城头上魏亦涛最先看见这一幕,震惊之下双腿一软,险些栽倒。
公主在尧国城门之前,**!
天啊!
几乎刹那间魏亦涛便想到了这将意味着什么,会带来什么,他浑身一冷,霍然回身,大叫:“驱散人群!驱散人群!全部赶回去!不许观看!”
然而已经迟了。
城头上的士兵都已经看见那一幕,没人看见成王妃举刀自裁,只看见她高台之上,拨琴一曲,最后对尧国百姓说了那番话,然后,**于国境城关之前。
铁血刚烈,一往无回。
士兵们僵立在那里,忘记所有动作。
城下百姓已经看见狼烟。
“那是什么!”
“火!火!”
“天啊,公主**!”
“不要啊!”
高台下堆了柴火,添加了助燃物,扫尽了积雪,火势凶猛,几乎一瞬间就顺着树塔攀援而上,将成王妃卷在了深红的火焰里。
大火里那个始终昂着头的身影,岿然不动,似一尊铁铸的神,傲然浴火于云端之上。
那样的大火和黑烟,满城都看得清楚,无数人脸色惨白爬上自家屋顶,遥遥望着那熊熊烈火,无数人失魂落魄大声哭号,压抑很久的愤懑悲伤被这风这火卷起,刹那间便燃了心的荒芜草原。
一群草鞋披发的宽袍男子,沉默在人群中俯拜下来。
更多的人跪了下去,眼泪流在冬日冰冷的动土里。
人群像风过偃伏的草,一层层伏在满城的街道上,黑压压的人头像黑色的毒浪翻卷流动,迅速注满了边关大城的骨骼经脉。
病人挣扎而起,残废者推开轮椅,女子丢掉绣花匾,书生愤然掷笔。
一城父老,跪送尧国历史上最为传奇的公主。她在尧国时,尧国百姓托庇于她的羽翼;她离开尧国,依旧无处不在,矗立在所有人的精神领域;二十年后她回来,用最惨烈的结束,决然昭告一个最不可抵抗的开始。
她将自己的身影,永远地笼罩在尧国的土地上,自此之后,永无人可以拔去。
满城哀哭,满目哀凉,魏亦涛眼看着那冲天火焰渐渐熄灭,浑身一寸寸地软了下去。
这一焚,焚的何止是一个人的生命躯体?
这一焚,焚的是尧国天下,是华昌王眼看便要坐上的宝座!
他凛然四面张望,然而包括他的士兵在内,每个人的眼光,都满满悲愤仇恨,如刀剑出鞘。
火焰渐渐熄下去。
要想火烧得全城都看见,必须是猛火,一切烧得很快,草草搭成的树干高台迅速坍塌。
拓拔在树塔坍塌的那一瞬间,冲天飞起,掠上最高处,不顾滚热,手一伸,抽出一截四面微微翘起的金丝垫子。
金丝无法烧化,垫子上一抔焦骨白灰。
拓拔喉间发出绝望的低嗥,却并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他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
将骨灰分成两半,其中一半装入锦囊,交给身后的一个亲信,将成王妃最后托他带给纳兰述的话转告了他,并命他立即回转,稍后大燕必定开关出来查看,到时候想办法回归冀北,找到纳兰述。
然后他将另一半骨灰装进一个袋子里,袋子挂在胸前,缓缓抽出长刀,跨上马,脚跟狠狠一勒马肚。
“恢律律——”
骏马长嘶,抬蹄向城门狂冲而来。剩余的护卫,亦步亦趋跟着。
“拦住他!拦住他!”魏亦涛不知道这人要干什么,但直觉绝不能让他冲近,疯狂地呼喊自己的亲卫队,“不惜一切代价!拦下他!谁杀了他,赏参将!白银万两!”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杀镇国公主也许士兵们还有犹豫,杀这么一个护卫人人争先,一时间乱箭如雨,长矛纷飞,直奔拓拔。
一百护卫结成阵型,护着拓拔狂奔向前,纷纷出刀将乱箭拨开,不时有人中箭倒地,却一声不吭。
所有生存的护卫也一声不吭,只管护着拓拔。
拓拔也一声不吭,看也不看那些身死的同伴。
他要向前!只管向前!越过城门,完成主子的最后嘱托!
“唰!”
墙头弓弩连发,强劲的弓弩直射拓拔胸口,眼看便到前心,蓦然一个护卫横身扑上,哧一声那箭穿过他的咽喉。
拓拔一把抓过兄弟的尸首,放在身后,红着眼睛,拍马狂飙。
十丈、五丈……
城头砸下圆木,绊到了拓拔的马脚,骏马长嘶倒地,一个护卫立即让出马,身在半空被射成了筛子,拓拔飞身而起,落在空出的那匹马上,继续前冲。
四丈……
城头大力士一声猛吼,甩出板斧,越过挡在前面的人头,直奔拓拔,拓拔大转腰让开,那板斧半空滴溜溜一转,竟然又转了回来,袭向拓拔腰部,近在咫尺的杀手,拓拔要么就退下躲避,要么就死在板斧下。
拓拔停也没停,只霍然自马上站起。
“啪”一声板斧重重击在他的大腿后侧,顿时砍开一个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染红下裳,将黑马染成红马,然而拓拔的速度,依旧没有停。
“向前!向前!”
三丈……
“呼。”
一柄短矛,带着凶猛的力度,穿透雪后清冷的空气,电射拓拔的头颅!
那短矛速度超越了劲弩飞斧,飞掠而下,带得四面雪花乱舞,杀气四溢疾如奔雷,掷矛者膂力强劲,必然是一流高手。
城墙上魏亦涛脸色铁青,傲然伫立——他亲自出手,这个距离谁也躲不过去!谁也来不及代死!
短矛刚掷,已到面门,铁黑的矛尖森冷,血腥气隐隐逼来,那也是死亡的气息。
拓拔只做了一个动作。
他举臂,挡在了额前。
“哧!”
短矛狠狠扎入拓拔手臂,穿透铁质护腕,裂开血肉骨骼,去势犹自未绝,穿透坚硬的头骨。
血花爆现。
魏亦涛神情一喜。
然而他瞬间就变了脸色。
拓拔狠狠地,放下了手。
他的手臂还被钉在他的额头上,然而他就好像没有痛感,狠狠一拉,短矛连带着手臂拔出,额头上一个血洞,皮开肉绽像是多了一只血眼,然而由于手臂的缓冲,终究没有致命。
穿过短矛的那只手臂,自然是废了,拓拔却连看都没有看一眼,他血流披面,神情狰狞,自始自终,只喊着一句话。
“向前!向前!”
马蹄翻飞,溅着血肉和白骨,一百多护卫护着拓拔冲到城墙下时,只剩了七八个。
拓拔从马上翻身跃下,一道冷箭射来,穿过他的胁下,他晃了晃,却抬头哈哈一笑。
“龟儿子,”他大呼,“等着我!”
残存的护卫齐齐甩出武器,拓拔翻身而上,脚尖一踩,借着托起之力,直上五丈。
城墙十丈,他一步便到一半,城上赶紧推擂木滚油,又拼命射箭射矛,拓拔一身鲜血,哈哈大笑,甩出一截钩绳,霍霍缠在了一个士兵的脖子上,那士兵拼命抵抗,拓拔借着一股那股抗力,一个翻身,再跃五丈!
“啪!”
靴子重重落在城上,地上一对血脚印,拓拔摇摇晃晃,站在当地。
魏亦涛大喝,“射!”
万箭齐射,冲上城来已经重伤的拓拔,顿时成了箭靶子。
鲜血突突地冒出来,拓拔看不清五官的脸上肌肉都绞扭在一起,霍然迎着一排蹲一排站在城头那侧的箭手们冲过去,一把扯开胸前衣裳。
他满是伤痕的胸前,除了那个布袋,还有一个小丝网,里面不知什么东西已被点燃,燃烧出哧哧的黄烟。
箭手们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吓得纷纷避开,拓拔一路冲了过去,已到了城口向内的那一侧,万千百姓已经听见了城门处的动静,都昂头看着。
拓拔满身浴血的身影出现在那一侧城墙时,底下一阵汹涌的欢呼。
“杀了他!杀了他!”
士兵们扑过来,乱刀砍下,拓拔不避不让,一把抓住了胸前装着成王妃骨灰的布袋,用力扯开,使尽全部力气,向城下一撒。
“公主说!”万刀砍在身后,血肉横飞里他趴在蹀垛上,长声高呼,“死将与国同殉!死将与国长在!华昌王挡得了她的人,挡不了她的魂,此身化灰,永归故土!”
浅浅白灰,伴着滴滴鲜血,洒落城头,落向尧国土地。
石界关城百姓,一瞬间,疯了!
像万吨炸药被点燃引信,像万年火山被惊动熔岩,一声狂喊,无数百姓冲破封锁,奔向那茫茫白灰飘落的地方,所有人拼命伸出手,要接住那传奇女子最后的骨骸。
白灰如雪,悠悠洒落,手指抓握不住,却落在每个人的眉间发上。
人群如开闸泄洪,狂呼乱叫,每个人都在嘶喊,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在嘶喊什么,每个人都觉得内心压抑愤懑,想要借这样的嘶喊来爆破,每个人又觉得,即使喊破了喉咙,还是不够!不够!
他们伸着手,跺着脚,用头去撞那些无措的士兵;他们仰着头,张开双臂,无望地试图去接那长空碎雪;他们看见城楼之上,拓拔血肉成泥,却在最后一刻痛快大笑。
热泪如倾,无处宣泄!
在这样被成王妃用生命和鲜血调动出的最暴烈,情绪最汹涌的一刻,有人终于喊出了等待已久的那句话。
“杀了这些走狗!为公主报仇!”
“为公主报仇!”
“报仇!”
轰然一声,愤怒的民潮,汹涌卷起。
全城暴动。
从城门下开始,聚集的人群冲翻了警戒的队伍,夺去了士兵的武器,打死了意图阻拦的兵丁,踩死了还想结成人墙的亲卫队,冲上城楼,撞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