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灵-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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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滩上的沙细而白,迎著太阳,常常闪烁发光,像许多星星,被击碎在沙子里。那些沙,厚而广漠,里面嵌著无数的贝壳,大部分的贝壳都已经不再完整,却被海浪搓揉得光滑,洗涤得洁净。贝壳的颜色成千成万,白的如雪,红的如霞,紫的像夜晚来临前天空中最后一朵发亮的云。
海上的日出是最奇异的一瞬,数道红色的霞光镶著金色的边,首先从那黑暗的浪层中射了出来,接著,无数朵绚烂的云,烘托著那一轮火似的红日,逐渐的、冉冉的、缓慢的向上升,向上升,向上升……一直升到你的眼睛再也无法直视它。而海面,却由夜色的黝暗,先转为一片红浪,由一片红浪而转为蔚蓝中嵌著白色的浪花。这变化是奇异的,诱人的,让你屏息止气的。海上的夜色呢?那数不清的星星璀璨在高而远的天空里,海面像一块黑色的丝绒,闪烁著点点粼光,在那儿起伏著,波动著。傍晚出发的渔船在海面上布下了许许多多的渔火,他们利用灯光来引诱鱼群,那些渔火明灭在黑暗的海面,像无数灿烂的钻石,闪烁在黑色的锦缎上。海风呼啸著,海浪低吟而喘息,这样的夜是活生生的,是充满了神秘性的,是梦一般的。江宇文就这样被海所吸引著、所迷惑著。早上,看海上的日出,看渔船的归航。中午,看无际的海岸平伸到天的尽头,看孩童们在浅水的沙滩上戏水。黄昏,看落日被海浪所吞噬,看霞光把碧波染成嫣红。深夜,看星星的璀璨,看渔火的明灭。他忙碌的把自己的足迹遍印在沙滩上和岩石上,终日流连在海边的柔风里。他常躺在沙滩上,一任阳光曝晒,也常坐在岩石上,一任夜雾来临。他奇异的行止曾使渔村里的老少们谈论,也曾引起一些少女的关怀,但是,除了老阿婆以外,他在渔村没有交到朋友,不同的身分,不同的教育,不同的社会经验隔开了他们,他在海岸边的影子是孤独的。可是,他并不惧怕孤独,相反的,他在享受著他的孤独。
就这样,到了第三天,他才振作起来,想好好的看一点书了。在日出以前,他就匆匆的起身了,吃了一点稀饭,带了本相对论,他走向了海边。他一直走到一块人烟稀少的、远离渔村的海岸,找到了一块岩石嵯峨的地区,然后,他在一块岩石上坐了下来,摊开了他的书本。
他没有即刻进入他的书本,因为海上的日出又习惯性的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无法把天边那绚丽纷杂的彩色和相对论连在一起。用手抱住膝,他出神的看著那刺破了浪花的万道霞光,又凝视著海面及岸边的一切在日光下的转变,然后,突然间,他游移的目光被海边什么特别的东西所吸引了。
他正高踞在一块岩石上,在他的右下方,是一块由三面岩石一面大海围成的凹地,铺满了白色的细沙,像个被隔绝了的世外桃源。岩石与岩石之间,还有好几个洞穴,他到这儿的第一天,就曾在那沙滩上独坐久之。这儿因为距离渔村很远,所以没有丝毫人的痕迹。他曾在这儿望著落日沉没,望著晚霞铺展,因此,他给这个小沙滩取了个名字,叫它“望霞湾”,而私下把它当作属于自己的一块小天地。
这时,他惊奇的发现,在那望霞湾边的海浪里,正有一样白色的物体在浮沉,随著海浪的冲击,那物体时而浮上沙滩,时而涌向大海。他挺直了身子,集中了目力,对那物体望过去,在逐渐明亮的日光下,那物体也越来越清晰,于是他猛的惊跳了起来,那竟是一个人体!
一个人体!那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但是,那黑发的头颅,那白色的衣衫,以及那躯体……不是人又是什么?他抛下了书本,从岩石上连滑带滚的奔向了沙滩,对那人体的方向跑去。是的,那是个人,一个女人,正仰躺在海浪里,她的身子已经搁浅在沙滩上了,海浪淹过她的身子,又退回去,她那长长的黑发铺在沙滩上。
他直奔过去,谁家的女孩淹死了?怎会呢?在这人烟绝迹的地区?他踩进了海水中,顾不得脱鞋子,谁知道?说不定还可以救!海水涌上来,湿透了他的裤管,他扑过去,想抓住那女孩的衣角,但是,海浪来势太猛,那女孩又迅速的被海浪卷去,他也被浪头打了个跄踉,栽进水中,弄了一身一头的海水,好不容易挣扎著站起身来,他搜寻著那女孩的身影,于是,他的惊异更大了,站在那儿,他简直呆愣愣的说不出话来了!原来那女孩已经一挺身,从浪花里站起来了!什么淹死?什么尸体?那竟是个活生生的少女!一个躺在海浪中戏水的渔家女!这时,她亭亭玉立的站在海水中,浑身像人鱼一样滴著水,却睁著一对黑白分明的、孩子似的大眼睛,天真的望著他。从没有这么尴尬和啼笑皆非的一刻,江宇文很有点儿被谁捉弄了的情绪。可是,面前这稚气未除的女孩是不会捉弄人的,是他太低估了这些渔家女孩子对于水的能耐了。她躺在海浪上,原是那样优游自在的任海浪将她的身子举起或放下,那样舒适的享受著海水的清凉。他竟可笑的把她当成了一具尸体!他不由自主的笑了起来,为自己的行为发笑,而这一笑,就有点儿收拾不住的趋势,那女孩的眼睛睁得更大了,微微的张著嘴,呆呆的望著他。
“哦,哦,对不起,”他收住了笑,慌忙对她解释的说:“我以为你出了什么危险呢!”
她没有回答,好像根本不太了解他的话。她穿著件白麻布的衣服,已经很旧很旧了。一件从头上套下去的长衣,说不出来是什么服式,倒很像件睡袍。这时,那衣服被水湿透了,紧贴在她那已经成熟了的躯体上。她的头发湿淋淋的披在肩上,水珠从头发里滚出来,沿著面颊滚落。她的皮肤被太阳晒成了淡淡的红褐色,满脸的水珠迎著太阳光在闪亮。那模样却是相当动人的,有一份原始的、淳朴的美。
“抱歉,你大概根本不懂国语。”江宇文喃喃的说,近乎自语的。“我懂的!”那女孩猛的开了口,还像和谁争论似的挺了挺下巴。接著,她就仿佛因为自己的开口而大吃了一惊似的,惶惑的四面张望了一下。她的眼睛大而天真,下巴尖尖的,面孔上随时都带著种近乎吃惊的表情,那样子充满了孩子气,似乎只有六七岁,但从她的身段上看,她起码有十七岁了。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下意识的,开始觉得她的有趣。
她继续望著他,又不说话了,彩霞将她的身子和面孔染红了。一阵海风吹来,她打了个寒噤,垂下了眼帘,她用赤裸的脚拨弄著海水,低低的说:
“海水很冷。”她的声音轻得像耳语,她那赤裸的脚在海浪里动来动去,像一条在水中穿梭著的、白色的鱼。江宇文有些眩惑了,她身上有某种特殊的气质,他很难形容,也很难了解,但却很深的感觉到。“你叫什么名字?”他再问。
她仍然用脚拨弄著海水。
“海水很冷。”她重复的说。“海水会说话。”
“嗯?”他诧异而不解的挑起了眉梢。
她忽然抬起了头,大而天真的眸子又投向了他,接著,她就那样吃惊的一震,像是听到了什么意外的呼唤一般。摔开了他,她开始向岸上奔跑过去。江宇文不由自主的追了她两步,她钻进了一个岩石的隙缝里,就那么一闪,就看不见了。江宇文走到那隙缝边,可以看到从隙缝里透过来的岩石那一面的天空,显然这儿可以穿出去,不必翻越岩石。那奇怪的女孩已经走了。耸了耸肩,江宇文不再去注意那女孩,这只是个小小的插曲而已。他回到了岩石上面,再重新拾起那本相对论,打开了书本,他注视著书页上那些蟹形的文字,要用功了!他想著,前途和未来全在这些书页里,他必须利用这两个月的时间来好好的准备一下留学考试,这考试是只许成功,不能失败的。抬起头来,他一眼看到一只海鸥正在迎著太阳飞去。是的,飞翔,他要飞,要飞得又高又远,飞向那高不可攀的云端,然后,让她知道,他也不是个等闲人物!
她,这个“她”字在他心中划过去,带来一阵深深的刺痛。奇怪,在海边的头两天,他几乎完全没有想到她。而现在,这个“她”字在他心中一出现,那份平静的宁和的心情就完全丧失了。他弓起了膝,把头埋在膝上,可以感到太阳正温暖的抚著他的后颈,听著海浪拍击著礁石的声响……而涌现在他脑子里的,不是海浪,不是岩石,不是渔船……而是她,她那白皙的皮肤,她那深邃乌黑而坦率的眸子,她那份骄傲,以及她那份冷漠……
“我不能嫁你,宇文,”她说,声调虽然那么轻柔,却是那么坦白和坚定。“你看,我被环境已经娇宠成这个样子了,我了解自己,我不能吃苦,不能安于贫贱……我一身都是缺点……我不能做你的妻子,放弃我吧!宇文!”
而他不能放弃,他无法放弃,他对她有种疯狂的、近乎崇拜的激情,他要她!他每根血管,每条纤维都在呐喊著要她!他无法放弃,他永远都不会放弃,今生,来生,世世代代!他让那份爱情把自己折磨得憔悴,让那份爱情把自己弄得疯狂和可笑。他可以跪在地下吻她的衣角,可以俯伏著吻她所践踏过的地方。而她呢?她走了,一声不响的飞向了海的彼岸,去追寻一个她所谓的安乐窝。水灵5/37
于是,他的生活破碎了,他的灵魂和意志都破碎了,他走向了歌台舞榭,他沉进了酒绿灯红……而最后,他惊异的发现:他仍然爱她!疯狂的爱她!不顾一切的要她!
所以,他带著书本,来到了海边。所以,再在岩石上展开了相对论——自己所选择的而从未喜爱过的课程——他要飞翔,飞得远而高,飞到她的身边去!他要成功,他要金钱和势力,他要把贫穷践踏在脚下!
太阳升高了,后颈上那温暖的抚摸变成了烧灼般的热力,他抬起头来,太阳闪烁得他睁不开眼睛。迎著阳光,在这空漠无人的海边上,他大声喊著:
“天!助我!助我!助我!”
三一连好几天,他看书看得十分顺利,十分用功,也十分有收获。海边的空气和阳光对他有益,老阿婆所做的简单菜肴也对他有效,他黑了、壮了、结实了。他对自己又充满了信心,他可以看到属于自己的一片光明灿烂的远景。
这天晚上,在灯下看完了一章书,他收拾好了书本,决心到海边去走走,舒散一下被那些蟹形文字弄得相当疲劳的神经。海边的月色很好,白昼的暑气已被夜晚的海风一卷无遗。远处地平线上散布的渔火仍然是夜色中最好的点缀,明明灭灭的,带著梦幻似的色彩,把夜弄得生动,弄得柔和。他沿著海岸线,毫无目的的、慢吞吞的向前走著。海滩上只有他一个人,月光把他的影子长长的投射在沙滩上。
他走了很久,在那柔和的、海的呼吸声里,在那月亮的光晕中,在那海风的抚摸下,他的每根神经都松弛著,他的心灵陷进一种半睡眠状态的休憩中。
他什么都没想,甚至没有想到“她”。
就这样,他不知不觉的走到了望霞湾,爬上了大岩石,他居高临下的对那湾中的沙滩看去。于是,一瞬间,他被那湾内的一幅奇异的景象所惊呆了。
月光将湾内那块平坦的沙滩照耀得十分清晰,那湾内并非像他所预料的那样空旷无人。在月光下,一个白色的人影正在沙滩上舞蹈,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