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明书-第8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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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分明是两个完全独立的人,对方却能主宰自己的喜怒哀乐,自己居然心甘情愿,此刻看到杜将离醒了,他已全然忘了之前的不安,自责,还有少许的怨恨。
“将岚……”声音轻轻颤抖着,缓缓的,一步一步迈向前。
杜将离闻声回头,竖起食指放到嘴边:“嘘……”
均墨低头,见杜将离正聚精会神地盯着路旁食草叶的蜗牛,心中顿时闪过一个不好念头,仿佛为了印证自己的猜想一般,又唤一声:“将岚。”
杜将离偏过脑袋,迟疑地跟着均墨重复一遍:“将……岚?”他似觉得格外稀奇,噙在口中不停地念着,临了,瞧均墨一直看着自己,还咧开嘴友好地回了个笑。
男子面上的温度迅速降至冰点,穆琛与他说过,杜将离全身衰退得厉害,包括心智,而杜将离现在这副模样,分明已将大部分事情忘了,他之前已有这方面的预兆,但没想到此次散血解除鬼兵巫术的举动,竟让他的病情恶化到这样的地步。
初见杜将离醒来的喜悦,立马被担忧取代。
竟然还有力气乱跑,又气又急。
杜将离赤着足,穿得极单薄,仅着了件躺在榻上之时穿的中衣,均墨皱眉,当即上前将他抱起,杜将离身子软软的,环在男人脖间的手臂全无力量,他仿佛对什么都抱有极大的好奇,目光在均墨脸侧扫来扫去,犹豫了记,小声道:“均妖怪。”
均墨身形一震:“你还记得我?”
杜将离见均墨有了反应,笑得开心:“均妖怪!均妖怪!”叫得直欢,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一个劲儿瞎乐呵。
均墨有些头疼,杜将离此番全然与孩童无异,怕是任何理智都没有,光剩下本能了,均墨手微微紧了些,他不管,只要杜将离醒了,好端端地活着,自己定有办法能将其治好的。男子稍稍停顿,纠正道:“均墨。”
什么都不记得,偏生知道要这样唤自己,均墨可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不由心想,大抵杜将离小时便是此般模样,真不让人省心。
杜将离疑惑地眨了两记眼,拧起眉头艰难地忖量一阵,出其固执:“均妖怪。”
均墨无奈了:“将岚,你这是天生……”话音未落,后脑就被对方揪了几根头发下来,男人一愣,长出一口气,默然不语,一路容忍着杜将离对自己身体的各种奇怪探究,直入寝处,放下,怜爱地抬手轻触其脸颊,孩子便孩子罢,杜将离活着,于均墨而言,就是上天最大的恩赐。
他取来手巾,仔细地替杜将离擦去脚底尘沙,末了,捧住他的小腿,在脚背轻轻落下一吻。
深沉而又隐忍的爱意,均墨低低开口:“谁教你遇见了我,我又遇见了你,将岚,无论你变成何种样子,数万红尘我只要你,别再妄图从我身边逃走,我要娶你,我要昭告天下,我均墨是独属你一人的。”
杜将离自然不明白男人在说些什么,他看了均墨半晌,突然抓住对方的胳膊,蜷起身子,五官扭曲至一处,浑身疼得痉挛,却是一声不吭,均墨忙紧紧地抱住他,神色焦急,仿若那痛便在自己身上,杜将离轻颤了足有半柱香的时间,才算好了些,均墨鼻中发酸,眼眶心疼得直发红:“将岚,疼吗?”
白发男子脸侧沁出的汗大颗大颗往下落,他面色惨白,目光接触到均墨的,噗嗤一笑:“均墨,你怎么哭了。”掩住嘴偷乐,声音仍显得极其虚弱。
均墨瞧杜将离此副模样,圆溜溜的眼中带着熟悉的狡黠,分明是恢复了清明,眼中浮上的一丝喜意愣是被对方此揶揄之言给压了下去,心中又是开心又是不悦又是忧心,百感交集,他表情变幻了阵:“将岚,你可知你方才?”
“方才?方才怎么了?”杜将离歪过脑袋,不解。
瞧对方毫不知情,男人平生头一回憋到内伤,也是,杜将离这般,该是不记得的,只道:“没什么,你醒了便好。”委实是个祸害啊。
杜将离不满地噫了声:“怎的这样冷淡。”小声嘟哝,“不就是拔了你几根虎毛么,用得着这样记仇?”理直气壮地扬起下颚。
居然记得!均墨神情僵硬,若是寻常夫妇见着自己生死未卜的挚爱终于清醒了,该是怎样一番如胶似漆的柔情,可碰上杜将离这等妖孽,自己不吐血就不错了。
杜将离脸颊依然白得可怕,他不禁清醒幸好如此,否则自己的脸便要直红到了脖子根,均墨这厮说话真不害臊,什么叫娶他啊?还昭告天下,杜将离心下乐得找不着北,他动动毫无血色的唇:“均墨,我睡了多久?”
“七日。”男人回道。
杜将离一惊,扳起指头算了算,松了口气:“还好没到。”若错过了天狗食月那日,也不知还有没有那般好的机会,而自己,亦能否撑到那时了。安下心来,忙看看自己身上,躺了七日,那得邋遢成什么样了?又摸又瞧,发现自己除了方才出的那些汗,意外地干净得很,连所着衣物,也似才换上去的,还透着淡淡的皂角香,点点头:“看来蓝艺没偷懒。”
均墨不咸不淡地续道:“这几日,都是我照顾你的。”
杜将离闻言夸张地张大了嘴,胸口浮上一抹感动,情不自禁地摸摸男人显得极为憔悴的面庞,道:“真难为殿下了,还要打着照顾人的幌子偷窥他人身躯,着实教我钦佩不已。”杜将离这嘴别提象牙了,连狗牙都吐不出来。
均墨终是忍不住惩罚性地拧起对方的鼻子,杜将离疼得哇哇直叫:“阿央!救、救命!有人欺负病人,要杀人灭口了!嗷——疼疼疼!臭均大虫,不过是欺我体虚无力,待我好了,定不饶你!”
男人放开手,瞥了双眼含泪的杜将离一记,软声道:“将岚,我也期望你快些好起来。”
杜将离对上男人温柔无比的目光,突然抖了记。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四十章
杜将离自醒来,身体状况便一直不是很好,每每都要睡足七八个时辰,神智也是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而清醒的时间,亦是愈来愈短。
这般下来,最痛苦的便是蓝艺,好端端的又经历一次伺候儿时杜将离的过程,且比之过去犹有过之,简直就是一场摧枯拉朽的灾难。这杀千刀的祸害一刻钟不到能变换好几个主意,就连吃个枣儿,也能分单数颗亲一口吃皮不吃肉,双数颗啐一口吃肉不吃皮之类的几十种花样。
蓝艺扶额,在姑娘之中算是大好的双十年华,在少年之中算是风华正茂的弱冠之际,于他,已是与唐涩这走过半生的男人无异了。
而这里,最为难熬的,就要属穆公子特意嘱咐过的,每日例行陪杜将离出门在园中闲游的那半柱香时间。
其实杜将离的体力,已然连这短短的时间,都是撑不住了,但他在天狗食月之夜,在众人面前的现身至少持续半柱香,因此不管是杜将离的意愿也好,还是穆琛为了杜将离的身体着想也好,蓝艺都要尽心尽力陪伴好白发男子坚持把半柱香步完。
杜将离清醒时,即便支持不住,也死撑着硬挨,那扶着廊柱咬牙浅笑的模样,看了直教人心中一紧,而杜将离步着步着便恢复到儿时心智的情况,亦是时有发生。
便比如现在,蓝艺抬手忧郁地扶着脸,任由杜将离将掉下的鸟窝往自己头上堆,雏鸟叫一声,杜将离就跟着唤一声,他拧起眉头,捏了蓝艺一记,蓝艺只好忍住掐死对方的冲动,有气无力地接道:“唧……”
语毕,胸口泛起一阵浓郁的忧愁,不知为何,蓝艺总有种穷极天下,惟有自己是那万千芳草中一株咸菜的感觉,倒霉透顶,自跟了杜将离,那是父母双亡,交不到朋友,得不到恋情,攒不下积蓄,登不上台面,走不完的霉运,操不尽的闲心。蓝艺哀怨异常,如若可以,他真的愿意替杜将离受了这病。
最好还能病重不治,这才是他迫切而又光明的希望啊!一个能够转世投胎的最美好的开始啊!
蓝艺幽幽扭头,杜将离已靠着树打起了盹,他拍拍对方的脸:“将离,你不能睡,穆公子说了,只有这段时间你必须自己坚持着熬下来。”
蓝艺说着说着就没了声音,瞧杜将离安安静静睡得正香,竟实在不忍心唤醒他。原本那般玲珑剔透的一个人,现在却落得如此,每每他发病时愈加吵闹,清醒过来便愈加沉默,也是奇怪得很,杜将离发病之时记不得任何事,可一旦恢复神智,虽不至于事事皆清,但他发病期间的一举一动,却是记得明明白白。
到底,还是苦了这家伙。
若非这种种因缘,以杜将离的性子,不论生为何人,不论何种身份,都分明是个随心自在的公子哥,哪里要受这些,束缚了手脚,不得自由,连身体,也糟糕成这样。
倘如这都是命,那么又是谁?书写着天命之簿,主宰他们的命运?
为何不是他,不是别人,偏偏要是杜将离?蓝艺有一次感叹出声,杜将离听后认真思量半晌,回了一句,若他蓝艺是南巫族人,那南巫族不消说千年前,大抵万年前就已灭族了。
忆及此,蓝艺脸色一黑,这杜将离还是睡着好。他移开被对方的口水沾得濡湿的袖子,生怕其在外着凉,抱了他进屋子。
杜将离醒来,已是傍晚,日方沉,暮色昏暗,他眸子略微动了动,坐起身,手团在褥中,嘴唇紧抿。他浑身都软得没了力气,原来步行半柱香便是到了极限,可现在,连这点时间都撑不下来了,杜将离垂下眼帘,沉默一阵,自觉口渴,唤道:“蓝艺——”
蓝艺似知道杜将离心中所想,一听到对方唤他,就端了茶去。
杜将离一边饮着,一边嘟哝道:“教你监督我,光知道偷懒,我同你一道长大,这般交情了,做事还要偷工减料,如此没有良心。”
蓝艺气急:“我若没有良心,早抛下你不管了。”
杜将离闻言,夸张地捂住胸口,咧开苍白的唇哇哇大叫:“反了反了,居然还敢顶撞我!小心我一气之下死了,教均墨扣你工钱!”
蓝艺抬抬眼皮,烦躁异常:“好啊,你去啊。”
杜将离脖子一扬:“你等着,马上就死了!”
蓝艺夺回杜将离手中的杯子,语气不善:“我去热茶。”行了一半,又回过头来,注视杜将离的眼,恨恨地切齿道,“你不会死的!祸害遗千年,你懂不懂!”语毕,这才离开。
杜将离吸吸鼻子,一个个都来吼他,他可是病人,大家都该让着他才是。杜将离徐徐起身,扶了墙步到桌旁,裹紧衣服,拢住发寒的身体,猫着背坐着。
他微微侧过脑袋,只觉得自己就仿佛年过半百的老人家一般,能察觉到身体里各部分的衰老,感知生命点点细微的流逝,杜将离目光穿过桌案,不知看到了何方,其实身体如何,或毁或残,他都不大在意,他最害怕的,就是自己在不知不觉中,会连自己的意识都掌控不了,会全然不记得自己是谁,会做出匪夷所思的举动,那对杜将离而言,就仿佛全然变成了其他人一样,可怕之至。
所以每当杜将离恢复清明,去回想自己所为,心便更沉下一分。
那不是他,根本不是他,那是一个陌生人占据了他的躯壳,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做了不知道的事。
可那偏偏,又是杜将离。
他低下头,以他这样的状态,该如何熬过这几日,在最终之夜,以良好的面目去面对芸芸百姓?
杜将离点燃油灯,倾城便飞在他身侧,他专心捣鼓着楚天送来的几枚母蛊,均墨回屋了也不曾发觉。
男人自背后环住他,将下巴轻轻抵在对方头顶:“将岚,你在做什么?”
“我在研究什么蛊能让你喜欢女人,毕竟你做了一国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