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古意 作者:掠水惊鸿-第48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颜,昏暗中那修挺鼻梁的与眉骨、俊秀脸颊如同玉雕一样精致。他心中有不能置信的惊喜,日日与花奴相对,竟没觉得,他忽然间就长成大人了,倒像初次相见,怀着赞叹来看他如圭如璧的面容。
李成器想,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可是,新相知之喜,又怎能填补生离别之悲于万一,人生便只能在思念和悲伤的泥淖中越陷越深。
那天晚上薛崇简倒是睡得极是香甜,他梦见一轮大大的月亮挂在柳树上,近得触手可及。他对那月亮笑起来,那月亮竟也变成了一张带着腼腆的笑脸。
第二日一早,太平进宫向薛崇简道:“你上次要的汗血马,娘给你寻来了,这里不能进马,已经让人拉到马场去了。”薛崇简欢呼一声,拉李成器道:“表哥快跟我去看看。”李成器虽已做好准备,却不料竟是如此迫在眉睫,一时身子微微发颤,道:“我……我不去了……”
薛崇简诧异道:“表哥,你怎么了?”李成器深吸口气,稳住心神,道:“我腿有些疼,就不去了。”薛崇简立时担忧起来:“可是昨天受了凉?叫太医来吧,我也不去了。”李成器道:“不要紧,想是昨日坐久了,拿熏笼暖一会儿就好。你去玩吧。”太平也道:“你去吧,娘在这里陪凤奴说话。”薛崇简笑道:“那我试试它就回来。”
李成器望着薛崇简掀起帘子,一颗心几乎要跳出来,他捏着拳,身体每一个骨节都因为强行的压制在格格作痛,脱口唤道:“花奴!”薛崇简回头道:“怎么?”在他转身那一瞬,李成器觉得自己的心忽然空了,十数载光阴在其中寂静无声地倾泻而下,他反倒平静下来,微笑道:“生马不知性情,你多加小心。”
薛崇简所见的,是他此生最爱的两人都抱膝坐在席上,以娴雅的姿态望着他微笑,只觉得安心无比,也冲他们报以一笑,道:“无妨。”李成器点点头,望着薛崇简的白衫转出竹帘,转到门外,转过了一棵垂柳,那长长的嫩绿枝条还在他肩头温柔一拂。
太平见他们这般形容,叹道:“其实你早些告诉他,还好些。”李成器涩然道:“我不敢说。”这是他第二次骗花奴了,他始终不敢正视花奴的伤心,便只能让花奴一个人面对所有离别,他忽然异常痛恨自己的怯懦与残忍。
太平问:“你王府的东西,我已让人收拾好送去了,这里可还有什么要带的?”李成器环顾左右,摇了摇头,他缓缓将那幅画障展开,道:“姑母可能稍候片刻?”他提起笔来,虽然已经没有时间了,他还是想要给花奴留下点什么,这些年来一直都是他在接受花奴的情谊,他所能报偿的,仅有这一点点。
李成器随着皇帝派来的内侍直向洛阳宫深处走去,在他身后还跟着由太平公主特意派遣的五名宫女、五名阉奴,太平虽然无法劝得至尊回心转意,还是尽最大可能照拂着自己的侄儿们。
李成器在皇宫中生长了十二年,许多宫廷院落他仍未曾有机会履足,当他们在一处大门紧闭的院落前停下时,他只能依稀凭方位判断,这座院子邻近冷宫掖庭。这里距离花奴跑马之处,距离皇帝悠游泛舟之处,距离父亲幽闭之处,都不算太远。一道道宫墙将每个人的悲欢离合严密安稳地隔绝开,比洛阳到长安的距离更加不可企及。
那内侍上前与守卫交谈两句,又将腰牌拿出,那守卫忙进去通禀。不一时走出一个宦官,一身绿色袍服,踱着步子缓缓走近,上下打量李成器一眼。李成器难以形容他这一望含义,有些像推事院的金吾,有些像东宫那些旧侍,那目光包含着轻贱、怜悯与嘲讽,是站在岸上的人望向溺水之人时,睥睨的得意。李成器想到此生都将在这样的目光下苟活,身上阵阵发冷。
那宦官上前道:“臣内侍省寺伯张林,叩见殿下。”他口中虽说叩见,却也只是略一躬身就起,道:“此处比不得王府,起居有委屈处,还望殿下多多见谅。”他一伸手道:“殿下请吧。”李成器默默点头,随着他进去,那方小小院子正北还有一道门,却是一条铁链紧锁,张林取出钥匙将锁打开,他先听到一声欢呼:“大哥,大哥来了!”
院中几个弟弟想来也都在等候,一拥而上,将李成器围在当心,李成器揽住李隆业,望向李隆基,见他也是素色麻衣,心下一酸,道:“是大哥带累你们了。”
张林向身后跟的小内侍道:“殿下来了,去传杖子来。”李成器身子骤然一抖,下意识去望张林,张林见这少年郡王面色霎时惨白,眼中也浮现出惊惧之色,心下嗤笑一声,笑道:“殿下勿慌,宅家口诏让几位殿下观刑,殿下跪在这里就好。”李成器心中又惧又疑,不知他究竟要打谁,却是不敢违拗,依言跪下叩拜道:“臣谨奉诏。”
李隆业就跪在李成器身边,低声道:“他们是打守礼哥哥,昨天我们就看了,打得好惨……”张林一眼横过来,李隆业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向李成器身后挪了一挪。
也不知那内侍去哪里传杖,只这说话功夫就带着几个人回来,手上拿着木杖木床,倒像是早排布下等候一般。张林一挥手道:“带武守礼'3'出来。”李成器心下一颤,他听说过二伯的儿子李守礼多次受皇帝鞭扑,却不料进来第一件事,就是看他受杖。
两个内侍从一间屋子中架着个人出来,也不过二十余岁年纪,眉目倒清秀,一身浣洗地几乎褪成白色的青布袍,与他脸色甚是相近。他头上发髻松散,一缕乱发垂在脸侧,越发显得消瘦憔悴。李成器自记事起章怀太子李贤已经获罪幽禁,他从未见过二伯一家,此时看着这位已被折磨地形销骨立的堂兄,心下一阵凄然。他们都秉承了高宗皇帝的血脉,同气连枝,此生的初次相见,却是如此狼狈的情形,也许真的是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张林一样下巴道:“奉宅家圣谕,将武守礼杖四十。”李守礼原本黯淡的神情掠过几分绝望,他干裂的嘴唇嗫嚅几下,艰难开口道:“阿翁,昨日——已打过四十了,阿翁能否上禀宅家,宽赦几杖……”张林冷淡一笑:“宅家的圣旨,岂是我能驳回的。宅家本也只预备打你一顿,谁让寿春郡王晚来一日,你少不得就趁热再回笼一遭儿吧!”
李守礼木然地望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几位堂弟,却也不再哀求,闭上眼睛任由几个阉奴将自己架上木床。一个阉奴将他袍子揭上去,其下的中衣上已浮着斑斑点点的褐色血迹,那阉奴解了他腰带,将裤子胡乱向下撸到了膝弯处。李守礼伏在木床上痛呼一声,单薄身子瑟瑟颤抖,他臀腿上多处青紫破裂,血痂被硬生生撕离,殷殷脓血便流淌出来。
李成器被这伤痕触动旧事,倒抽一口冷气,忍不住道:“张大人!他……他究竟犯了何罪?”张林笑道:“宅家责罚他,是要以儆效尤,让几位殿下引以为戒安分守己,殿下看着就是了。”他一挥手,干脆利落道:“打!”
一名刑监当即举起板子打下,李守礼虽是这些年来常受责打,可是这等接连两日受重罚还是从未有过,疼得浑身乱抖。李成器眼见那血痂在大力笞打下一条条绽开,不过三四杖,李守礼臀上便已是脓血流离。李隆业只有十岁,见到此种情形害怕,牵着大哥的袖子,直想往大哥身上靠。李成器望着那刺目血痕,也不知是自己的伤还未痊愈,还是这场景太过熟悉,只觉憋闷地胸口阵阵难以呼吸,腿上也抽搐着痛起来,颤声道:“住手!”
张林背着手踱步到李成器面前,笑道:“殿下话却多。”李成器低声道:“既然是我来迟了,便不该让他受责,陛下要打,打我就是。”李成义和李隆基都惊道:“大哥!”张林噗嗤一笑道:“殿下才进门,就要替人抱不平了?公主让我照拂你,我就奉劝一句,虽是同院而居,也只扫门前雪便好,你不顾自己,也要顾底下几个小的不是?”
他未说停,板子仍是一直下落,李守礼在万念俱灰的痛楚中,恍惚听见李成器的话,勉力抬起头,朦胧中只望见那白衣少年跪在春泥中,满眼痛惜凄然望着自己。这是与他血脉相连的弟弟,自五年前兄长死去,他再不曾见过一个亲人。他想向李成器笑一笑,却因为太久不笑,剧痛中又咬牙咧嘴,让他自己都不信,自己脸上的神情可称为笑容。
一时院中只剩下李守礼时有时无的微弱呻吟,和有条不紊的板子笞落声,点点血迹溅落入院中杂草,似是开了数夺小花,为这偏僻院落引来一分春色。李氏的几位皇孙,在这一片三春最好处,在自家旧日宫苑的屋檐下,无言相逢。
作者有话要说:'1'老版的太极宗师片头曲有句“歌声驻,人环顾”,我很是喜欢,就用这句化了这首打油诗。
'2'柳姑娘是我最喜欢的一个酱油,一时私心,就给她找了个好人家。
'3'他同被奶奶改户口。
38
38、三十七、百尺游丝争绕树(上) 。。。
四十杖打完,李守礼已然晕厥,张林命人将他架回房中,又命几位郡王各自归房。李隆基默默回到房中,一名宫女随着他入了暖阁,怀中抱着个小包袱,在室内环顾一圈,略有些局促地跪下道:“奴婢叩见殿下千岁。”声音因为谦卑而糯软,十分温柔动听。
李隆基负着手打量她,见她不过十三四岁模样,她梳着双丫髻子,着一身束腰窄袖青色襦裙,勾勒出尚未长成的少女身形,全无时下美人的风韵。李隆基心中也明白,姑母是怕他们正当血气方刚的年华,被幽闭于这不知年月的深院之中无可排遣,才送青春妙龄的宫女来作伴。太平如此细心倒也令他感戴,只是见这宫女稚气未脱,容貌似也平常,想起今后日升月落,都要与这旁人骤然塞来的卑贱女子朝夕相对,心中十分不耐,皱眉道:“起来说话。”
那宫女站起身来,一张小小脸儿干净清秀,略无脂粉,只两瓣樱唇如桃花一般做温润粉色。因青春的美好,虽无时下雍容丰腴的美人态度,亦些微有令人心动处。
李隆基漫不经心问:“叫什么名字?”那宫女道:“秉殿下,奴婢叫做元沅。”李隆基不悦道:“圆圆?”
那宫女抿嘴一笑,倒让李隆基一惊,那张脸在阴暗暖阁内霎时明亮起来,她笑道:“奴婢姓元,掖庭的阿姨取了‘沅有芷兮澧有兰’中的‘沅’字。”李隆基哼道:“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她何苦拿这晦气意思咒你一世。”元沅一愣,道:“奴婢不知,若真求不得,亦只是奴婢的命数。”
李隆基听了她的姓氏,猜测她许是河南元氏勋贵之女,也如上官婉儿一般因家门获罪入了掖庭,问道:“父母还在么?”元沅摇头道:“不知道,自幼便没有见过爷娘。”李隆基凝视她片刻,忽然淡淡道:“倒也好,了无牵挂。”
元沅只觉他语气略有异样,她微微抬起眼睛偷觑,只见李隆基的一身白衣、一张白皙面容均陷入沉沉黯淡中,她知道临淄郡王也只比自己年长一岁,却觉得这站在阳春中的少年,像是走了几世风霜,满身都是悲哉秋气。她最想看清的那双眼睛,幽深如寒潭一般望不到底,她自幼不曾出过宫,常常想象“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是什么情景。现在她想,秋风之下的洞庭水,就该是临淄郡王眼中的颜色,让人越是等待就愈是绝望,却又愈发思念的欲罢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