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古意 作者:掠水惊鸿-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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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三、金鞭络绎向侯家 。。。
太子李成器踏入偏殿,感到一阵幽凉之意扑面而来,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他已经九岁,今日太后终于下诏立他为太子。早晨的册封大典一直延续到午后,他穿着一身厚重衮冕,在洛阳溽热的炎夏,不但热得发晕,也饿得脚步虚浮,却不敢向身边的宦官要一口水。心中一遍遍默诵事先背下的礼仪答辞,生怕有一丝差错。
自两年前扬州徐敬业起兵谋反后,李旦为了避嫌,住到了偏殿,每日紫宸殿上,朝臣们再看不到皇帝的身影,御香飘渺中,唯有那一帘紫色的纱幔轻轻拂动,太后清朗的声音向大唐的朝臣们传达着她的意志。也只有每年的元旦,与今日册立太子这样的场面,朝臣们才能有幸一睹“天子”李旦的御容。
册封典礼总算顺利过去,太后在神都西苑合璧宫设家宴为太子庆贺。合璧宫是一座消夏凉宫,东边是方圆数里的凝碧池,碧水之中倒映着三座苍翠小山,这三座山的名字也均取自山海经,分别为:蓬莱、方丈、瀛洲,取海外仙山之意。每年到夏日,太后便会从武德宫迁居到西苑的明德宫中避暑,似乎当年太子弘暴死此处的悲伤,已经被淅淅沥沥洒落的天雨清洗干净。
李成器接过宫女捧上来的蔷薇露,如得甘霖般连饮了两盏。一名宦官捧上来参加宴会穿的常服与翼善冠,李成器才松了口气,先解了玉銙带,将腰间鱼袋小心地放在盘中。才坐下道:“你帮我把簪子去了吧。”
忽听身后一个脆生生的童音道:“表哥!我来找你玩儿了!”李成器回过头去,是他六岁的表弟薛崇简,想是今日家宴,也被姑姑太平公主带进宫来。薛崇简这两年生得越发可爱,白嫩的小圆脸上配一对乌黑清亮的眸子,头上梳两个小揪儿,像是白玉碾出的一个娃娃。他身量尚未长开,还有些婴儿肥,今日只穿一件短小凉衫,脖子下雪白的娃娃肉堆出一条浅褶来。太平公主总喜欢在他脚上系铃铛,他一蹦一跳跑进来,便带动一串叮咚之声。
他跑到李成器身边,抓住他衮冕下垂下来的玉珠笑道:“你的帽子真好玩,有真么多珠珠!”李成器头上的犀角簪还没有拆下,又怕被他拽坏了玉旒,只得跟着他的拉扯,一下一下点头。薛崇简又有了新的发现,大乐:“表哥!你的样子好像阿母的鹦哥在啄米!”李成器只得一笑,握住他的手,轻轻将一串珠子抽出,笑道:“花奴乖,这个不好玩。”
这时宦官已将冠上簪导拆下,李成器轻轻喘了口气,眼前不再有物障目,顿觉天地开朗了许多。薛崇简恳求道:“表哥的这个帽子送给我吧,我玩过爹的帽子,都没有这许多珠子,你这个戴起来,一摇头肯定会当当响,和我的铃铛一样。”李成器心中好笑,心道,他们正是不许我摇头,才挂这许多珠子的。只对他道:“这个不是我的,今日戴过后,就要由爹爹的才人收起来。”
薛崇简吐吐舌头道:“舅舅真小气。那就让我玩一会儿,就一会儿!表哥……”他拖长了声音,攀着李成器的手臂,涎皮涎脸地笑,乌亮的瞳仁儿不染半点尘埃,尽是满含期待的恳求。
李成器心中哀叫一声,花奴会说话以来,就知道这两个字是杀手锏,必要时使出来,兵不血刃攻无不克。李成器迟疑一下,见殿中并无外人,伸手轻轻在他粉嫩的脸上捏了一把,笑道:“好吧,就一下,别弄坏了。”
薛崇简欢呼一声,将冠冕拿起来戴在自己头上,他既不挽髻,冠冕便直扣下去,一直覆到了眼睛。他将脑袋大幅度的左摇右晃,果然珠玉相撞,叮咚清越。
李成器的三弟李隆基不知何时进来,忽然走上前去伸长手臂一把将冠冕摘下来,转身放入盘中。薛崇简一愣道:“你干什么!”李隆基虽只比薛崇简大两月,却显得比薛崇简老成许多,淡淡道:“这个不能给你玩。”薛崇简怒道:“又不是你的,你管不着!”
李隆基转脸瞟了他一眼道:“这是我李家的东西,外人不能碰。”薛崇简自幼跟李成器亲昵,听李隆基说他是外人,大是不忿,道:“表哥的就是我的!你才是外人!”伸手就向盘中衮冕抓去,李隆基用力将他一搡,李成薛崇简跌出两步,李成器方叫道:“鸦奴(1)!”薛崇简又冲了上来抓李隆基的领子,登时扭成一团。
原本看笑话的宦寺们赶忙上前将两人抱开,两人如乍翎子的小公鸡一般,兀自彼此不服气,踢腿瞪眼,大有决一死战的气势。中书令裴炎从外间进来,显然没想到是踏入了战场,不由愣道:“这怎么了?”抱着薛崇简的宦官哭笑不得道:“这两个小祖宗又打架了。”裴炎走到李隆基前道:“你是哥哥,该让着弟弟才是。”李隆基气道:“他拿大哥的冠冕!”裴炎这才晓得由头,走过来抚抚薛崇简的头道:“小郎君,拿这个去玩。”他从自己腰间的鱼袋里摸出一条紫金雕成的小鱼,递给薛崇简。
薛崇简看看那金鱼似乎也很有趣,才朝李隆基做个鬼脸,将金鱼接过。李成器却知道,大臣腰间的鱼符是出入宫门的门籍,诧异地望向裴炎,向薛崇简道:“花奴,这个不能拿,快还给裴相,表哥另给你东西玩。”
裴炎淡淡一笑:“让他拿去吧,不妨事。”他走到李成器面前跪下,仰头望着这年近九龄的清秀少年,大唐明日的天子,怎么看都太单薄了一点。双目微微一热,道:“殿下,臣过来,是想跟殿下说,您出阁读书的老师臣已经选好了,是总章三年庚午科的状元宋守节,德高望重,是朝中耆宿,还望殿下好生跟他学习修己治人之道。”李成器见他说得郑重,更为他眼中莫名的期盼与炙热稍稍震惊,忙庄容点头:“孤不敢负裴相所望。”
裴炎略显苍老的目光又缓缓转到那顶珠玉琳琅的冠冕上,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要守好了这李唐的万里河山啊!”
那块紫金鱼符,薛崇简没有来得及还给裴炎。
这场宴席起初的气氛十分融洽,太平公主带了家中舞乐进宫为兄嫂庆贺,天后武曌身边的亲生儿女只剩下太平公主与李旦两人,难免寂寞,便让侄儿武承嗣与武三思两人也都带着家眷进宫。太平公主去年刚生下一个女儿,还被奶娘抱在怀里,两个儿子坐在驸马薛绍身边,皇帝李旦的四子两女也都被准许列席。加上武承嗣的儿子武延秀,武三思的儿子武崇训,席间孩子倒比大人还多,且年纪都不大,一片吵吵闹闹,天后武曌时时被他们逗乐,并不制止。
武三思本是逗侄儿武延秀,问他长大后有何志向,武延秀显然被父母教过,琅琅道:“我将来要做大将军,开疆拓土,让太后的威名远播域外。”太后大喜,当即赏了他一柄宝石点缀的小金刀,李旦只是随着母亲微笑,并无丝毫尴尬之色。薛崇简看了看,当即大声道:“大将军有什么了不起,我长大了要做驸马!”
太后哈得一笑,问道:“为什么要做驸马啊?”薛崇简得意道:“我爹爹就是驸马,听说我阿翁也是驸马,我爹爹比来我家的那些大人都好看威风,所以我也要做驸马。”武曌向太平公主笑道:“薛氏是山东旧族,与大唐世代联姻,没准儿他这心愿,还真成就了。”
皇后刘氏刚刚诞下了一名小公主,取名李华,忙笑道:“花奴,你做阿华的驸马好不好?”刘氏心中明白,李旦虽然贵为天子,其实连性命都捏在太后手中,若是能将女儿嫁给太平公主的儿子,将来即使自己夫妻落得如二哥三哥一般下场,女儿也总有个庇护。
薛崇简看看被奶娘抱着怀中呼呼大睡的小妹妹,摇头道:“不行,我要做表哥驸马的。”
太后正饮了半口的酒喷到了杯中,武三思武承嗣笑得推开食案,汤水洒了一地,连李旦都忍俊不禁,上官婉儿用纨扇遮面,只见香肩颤抖。李成器睁圆了眼睛,望着自己语出惊人的表弟无语凝噎。
太平公主的筷子掉在了桌上,搂过儿子笑道:“我的傻花奴,你表哥是太子,又不是公主,怎么会招驸马?”薛崇简道:“太子为什么不能招驸马?我做了表哥的驸马,就可以天天和他一处玩,我拿他的帽子,鸦奴就不能说我了。”
殿上众人都笑得前仰后合,这时有宦官走进来禀告:“中书令裴炎求见。”太后一边用巾帕擦去眼角笑出的泪水,喘着气说不出话来,只是点点头。
如此欢娱的气氛,谁也没想到,裴炎竟是来送死。
裴炎先向太后和皇帝汇报了自己对太子出阁读书的安排,依例太子读书,要有师、傅、友,师负责讲学,傅负责规劝太子的德行,友就是陪读,皆是从朝中大臣贵戚中遴选的俊秀子弟。一来是为了让太子身边有良友可以督促借鉴,二来也是为太子培养将来的股肱。
裴炎念完了一串长长的名单后,李旦忽然心中一动,向太后道:“既然花奴喜欢和凤奴玩,便让他也一起去吧。”太平公主忙道:“哎呦,这可不行,这是我们家的小魔王,送他去读书,怕不把东宫的房顶揭了。何况花奴还小呢,哪里跟得上凤奴。还是等鸦奴他们出阁时,再让他去吧。”薛崇简忙扯着太平公主的帔帛道:“不嘛不嘛,我要跟表哥一起!”李旦微笑道:“凤奴去上学,也是从四书第一句话讲起,不妨事的。”
待皇帝与公主说完闲话,裴炎才庄容道:“太后,今储君已立,国本既定,而天子年就德成,尚未亲政,又久不临朝,致使外间小人谣言迭起,豪杰心怀不平。还望太后早日还政天子,则天下民心可定!”
人们面上的笑容不是逐渐淡去的,而是僵在了一尊尊石像上,首先明白过来的皇帝李旦面上瞬间褪去了血色,嘴唇几乎变成了青色。他颤抖着站起来道:“臣年少体弱,难当大任,尚要仰赖母亲操劳。”
太后淡淡道:“民心又如何不定了?”
裴炎眼中浮出泪水,他跪倒在地泣道:“前年徐贼反叛,便是以圣躬不得主政为辞,还望太后莫忘高皇帝临终所托,天下臣民皆会感戴太后圣慈!”
太后的凤目中猛然略过几分冷意,她拔下灵蛇髻上的一只金凤垂珠玉步摇,用力朝裴炎掷去,喝道:“徐贼如此说,你也如此说,岂非和他怀了一样的心思!朕何负天下,何负先帝!朕侍奉先帝二十余载,与你们这些公卿爵禄富贵,与天下百姓安乐太平,你们这帮臣僚,却一而再再而三的辜负朕,是朕负天下,还是你们负朕!”
太后动怒,李旦、皇后刘氏、太平公主、薛绍、武承嗣、武三思都不敢再坐着,起身垂首站立。李成器被母亲拉着缓缓站起,看见尖锐的金簪在裴炎眼下划出一条血痕,竟像是一滴血泪淌在面上,他忽然明白了方才这老人的几句叮咛。
武承嗣假意怒道:“裴炎顶撞太后,危言耸听,金吾何在?还不将他拖下去!”殿上面面相觑的金吾忙上前拖起裴炎,裴炎显出绝望的神情,昔日万人之上的宰相如同乞儿一般被拖拽出去时,忽然大声哭号道:“太后,还政于天子吧!这才是民心所向苍天之意啊!”
濒临疯狂的裴炎被拖下殿下,武承嗣回头向太后道:“姑妈,臣早说这贼子必有反心,不久前京中流传的童谣,一片云,两片火,绯衣小儿当殿左,可不是说他么!”上官婉儿淡淡瞟了武家两兄弟一眼,驸马薛绍的目光,却久久凝望着裴炎被拖出去的方向。
一代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