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古意 作者:掠水惊鸿-第10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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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隆基在旁冷冷一笑,道:“高进早就得了消息潜逃。不过,活有人死有尸,臣也赞同命京兆尹缉捕高进,严加审讯,或者立节王是被冤枉的,也未可知。”
薛崇简听出李隆基意言外之意,怒道:“或者有人故意行苦肉计,嫁祸他人也未可知!我若真想对姚崇宋暻下手,他俩连长安都走不出去!岂会动用这等龌龊无赖!”
李隆基淡淡道:“陛下,臣甚是担忧姚元之大人的安危,还请陛下派人护卫。”
李旦心知此事无论如何,不能攀扯出太平公主,他烦闷不堪地望了这两个儿郎一眼,殿中沉默了片刻,皇帝忽然向内侍道:“传杖来——不要叫荆木杖,从内侍省传一副竹杖和刑床来,不要惊动人。”
薛崇简恍惚中只疑心自己听错,惊道:“舅舅!”
皇帝叹道:“花奴,此番宋璟几乎丧命,若是让御史台谏知道,他们一定会逼迫我详查,这样就会牵扯出更多的人,于你、于你的母亲、于三郎、于凤奴都不好。你的母亲此番去蒲州,是为了我和太子,朝中有任何的风吹草动,都会令她置于左右为难的境地。舅舅即位方半载,朝中就出了许多事情,舅舅很累了。舅舅没有做到万民期望的明君,连身边几个亲人,也庇护不好。今日我不是皇帝,只是你们的爹爹与舅舅,咱们就在自己家门内了结此事,好么?”
皇帝在说这番话时,语气疲惫柔和,并且未像朝堂上一般以“朕”自称,似是为了呼应他最后一句话。薛崇简本来宁可与人对峙于公堂,也绝不肯承认这等子虚乌有的诬陷。但他被皇帝说得心中发酸,又蓦然看见皇帝发髻已作花白之色,心中痛得厉害,眼眶禁不住浮上泪水来。他双膝跪倒低声道:“我听凭舅舅处置,只是,这事我没做过。”
这时李成器到了殿外,正碰见几个执着板子的内侍,惊诧道:“陛下要责罚人么?”那传命的内侍低声道:“好像是立节王派人打了宋璟,陛下如今要打立节王呢!”李成器大吃一惊,也顾不得礼节,提衣匆匆奔进殿内,一看殿内情形,更加惊疑,道:“陛下,听说宋大人出事了?”皇帝道:“并无大碍,朕派了太医去为他诊治。花奴不愿你姑姑远别,做出了些莽撞事来,朕不欲将此事宣扬。今日这一顿板子,就算家法,打过了就罢了,你回去了好生照料他,不要让你姑母担心。”
薛崇简见李成器到来,更是万分委屈,哽咽道:“表哥,真的不是我!”
李隆基扫了他一眼道:“既然立节王并未承认,陛下不宜轻率责罚,还是发京兆府查问吧。”
薛崇简被李隆基逼到了绝境,欲待多说两句辩解,却又想起皇帝方才的话,心中又是憋闷又是焦急,恨不能立时剖出心来给人看。他望着李成器,眼中忍了半晌的泪水,终于滑落面颊。他只觉此事又是诡异又是窝囊,分明是有人陷害,却落得自己百口莫辩,更不愿在李隆基面前示弱哭泣,狠狠一擦泪水,转过头去道:“舅舅要打便打,何须赘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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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成器尚不及细问案情始末,他在门外仓促中听那内侍说了两句,又见薛崇简跪在地上,他面上带着泪痕,嘴角微微抿起,神情中全是忿忿,一副与人置气的模样。他料想父亲向来宠爱花奴,若非人赃俱获无可质疑,断然不会对花奴动刑责,加之那日朝堂上薛崇简与宋璟一番争吵,是以他心下对此事先信了九分。李成器也不知是方才奔进殿时跑的急了,还是心下惊骇过甚,他胸口起伏地厉害,咬咬牙转过身去,向皇帝一躬身道:“立节王目无国法,欺凌大臣,请陛下重责。”
薛崇简满心指望李成器来了,能为自己剖析几句,至少听自己几句好言解释,却不料他骤然便转过身去,竟是连自己看也不看了,他呆了一呆,手足都是一片冰冷,颤声道:“表哥,旁人无中生有诟詈于我,你连我问都不问一句,便信了?”李成器低声斥他:“你说谁诟詈于你!”薛崇简又是一呆,他终于明白,李成器自然是愿意相信他的父亲与兄弟,这一殿之内,天子一家父慈子孝君明臣贤兄友弟恭,只有自己于他们是外人。
这时几个内侍已将刑床、竹杖拿进殿来。薛崇简知道皇帝要息事宁人,表哥要在太子面前避嫌,再无一人会庇护自己,他心灰意懒到了极处,倒也无甚畏惧了,冷笑一声道:“舅舅既然要行家法,便请太子殿下暂退,否则舅舅就将我明正典刑吧。”李成器见李隆基目光中掠过一道惊怒之色,被薛崇简的狂悖无礼气得微微颤抖,喝道:“你大胆!”薛崇简低声道:“我原本胆子就大,殿下又不是今日才知。”
皇帝抬手止住他们争执,对李隆基道:“三郎,这供词你拿回去,告诉京兆尹一声,此案朕已经问明,并不与立节王相干,朕会亲自处置,高进归案之前,任何人不许声张妄议。”李隆基心知皇帝这话亦是告诫自己,他心下冷笑一声,只得上前接过供词,躬身道:“臣领旨。”他望了望冷着脸跪在地上的薛崇简,和面色苍白的兄长,向李成器一拱手,拂袖出了殿。
李隆基一出去,薛崇简暗暗透了口气,心中复又燃起一丝希望,哀声道:“舅舅,我当真不知此事。舅舅可以暗暗查访,若真是我所为,莫说是杖责,便是杀了我我也认了。”
皇帝心中隐隐也觉得此事有蹊跷,但真要追查下去,此事总离不了太平与三郎二人,引起的波澜都是他无法平息的。他叹了口气道:“花奴,你当真不明白舅舅方才的话?”
薛崇简口中发苦,比起打一顿板子的皮肉之苦,他最怕的倒是让李成器误会。他满眼委屈地望了李成器与皇帝一眼,见李成器低着头,半边侧脸神情冷淡,皇帝却是满眼悲悯与疲惫。那目光直如把带倒刺的刀在他心中慢慢搅动,疼得他连气也喘不上来。他迟疑一阵,终是思及舅舅对自己的疼爱处,心中暗暗道:表哥那边过后总可以慢慢解释,若是我受些折辱可稍解舅舅为难,也算为他分忧了。他想明白此节,深深吸了口气,叩首道:“花奴明白,花奴愿领责罚。”
他不愿那些内侍来拉自己,便站起身来自己走到刑床前俯身下去。只觉这木头从外间搬进来,犹带着森森寒意,只冷得他浑身一颤。他伏得低了,侧目望去,见李成器垂于身侧的袖口在微微颤抖,心中也不知是悲是喜,闭上双目想:他终究还是担心我的。却不知为何,一思及此,鼻子便觉得有些酸楚。
皇帝待薛崇简趴下,心中尚犹豫不定,他不忍真伤了薛崇简,却也不能让李隆基过于埋怨他偏袒太平一家,沉吟了片刻,终于权衡出一个数字道:“照家法的规矩,杖三十。”
那几个内侍终于得了皇帝一句明白话,便上来三人,两个按住薛崇简双臂双肩,一个为他宽衣。薛崇简今日是从官署中匆匆赶来,还穿着千牛卫将军的常服,本朝无论家法国法,皆不能穿着官服受责。那内侍先解去他腰间玉带,薛崇简的官职虽是四品,但封爵却是郡王,因此无论官服颜色与腰间玉带,皆按照郡王的规制。这条带子上缀十八块和田玉带板,分别雕琢着姿态各异的麒麟,两侧各缀着鱼带与香囊。薛崇简见那内侍将恭恭敬敬捧着他的腰带,似是一件了不得的物事,心中涩然一笑,他便做了郡王又怎样,还不是要被人按着打板子。
那内侍小心将他玉带放在一旁,这才解开他腰下系带,为他将身上紫袍与头上幞头皆脱了,又伸手进去解开他夹裤与中衣的带子。薛崇简早羞得满脸通红,只得低头紧紧闭着眼睛,因他羞耻中身子紧紧贴着刑床,那内侍费了些劲儿,才将他累累赘赘的两层裤子都退到了膝弯处,总算舒了口气,走到下方去将薛崇简的双足按牢。
殿中虽然生了火盆与熏笼,但在这残冬之际,仍然十分寒冷,薛崇简只觉那寒冷如千万根细细小针,刺得臀腿上又麻又痛。他方才一心只想着表哥是否会误会自己,一时还顾不得去细思受责的痛楚,现在被几个内侍牢牢压制于这刑具之上,心跳才骤然快了起来。更兼那冰冷的木头贴在他小腹与腿上,十分难受,寒冷配合着惧意,在肌肤血液中肆意游走,他终是忍不住,挣扎着扭动了一下身子,想要稍稍离开那冰冷的刑床一些。
李成器虽是刻意冷着脸站在一边,但眼见便要加刑,终是忍不住转头去望。那两团堆雪一般的臀丘,兀自不肯老实,时不时扭动拱起一下。薛崇简这般光着屁股科头趴着,在刑床上只顾乱动,让李成器想起许多幼年事来,心下又酸又痛,含着泪又将脸偏转过去。
那几个内侍得了皇帝的旨意,也就不再等候,看薛崇简已经被按停当了,两个人便执着竹板在他身两侧站定,右边那人照例打下第一板。薛崇简但听一声脆响,臀上便是一片锐利如万针攒刺的痛楚散开,原本还在寒冷中瑟瑟颤抖的肌肤,又转作了烈火烧灼的煎熬,却将那颤抖催逼得更加厉害了。他听得那板子下来的风声,似乎也不甚大,心中多少还存着一丝指望,皇帝和表哥都是疼自己的,无论他们稍加暗示,这些掌刑的人都该心领神会手下留情才对。不料第一板就打得如此劲道十分,他身子向上一挺,险些喊叫出来。待那一板打过,薛崇简用力抽了一口冷气,也不知是臀上伤处太疼,还是他渺茫的希望被砸碎太过彻底,他但觉眼眶狠狠一酸,望着地上的红氍毹,便有些晃动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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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七十五、楼前相望不相知(下) 。。。
那两个掌板内侍的因未得皇帝明示,也不敢私自徇情,便照着往日行杖的规矩,一板一眼打下去。那宽宽竹板虽然不伤筋骨,皮肉上痛楚却丝毫不亚于荆杖,不过三板子下去,薛崇简臀上尽数被绯色笞痕覆盖,便如一片流霞忽然投射于白雪之上,看去倒还不甚酷烈,薛崇简却已痛得额上冒汗。他心中又是惊怕又是诧异,难道真是许久不曾真正挨过打,将身子养得娇贵了?再思及半年前表哥的那顿戒尺,才知道那真是鸾帐内的慰意调情,温和到了宠溺的程度,只因为那时还只有他们两个人。他奋力转头去看李成器,却仍是只看到一个冷淡的背影,他现在已不敢奢望李成器为自己求情,他只想在自己很冷、很疼的时候,那个背影能为他回一次头,流露出一些关切与不忍就好。
又打了五六下,旧的笞痕被新的再三覆盖,一片片浅浅的僵痕已在肌肤上肿起,那皮肉也渐渐转作了通红之色。薛崇简疼得浑身乱抖,他想起多年前母亲用竹板责打他,印象中那一通急如雨点的笞打虽然痛极,却也片刻就打完,比起现在这不疾不徐、层次分明的责打,似乎还要好过很多。他忽又想到那次二十余下竹板,就打得他皮破血流了,也不知今日这三十下过去,会是个什么样子?他又是痛楚又是心慌时,臀峰上恰又吃一记,更觉得那竹板上装了钢针一般,一板子下去便能撕起自己一层血肉来,实在忍无可忍,啊得一声痛呼,两行泪水迸了出来。
他不是畏惧责打,他这一生受的责打,大多是为了这个人。可是他从未有一次,挨打挨得如此委屈,如此窝囊,仅仅因为李隆基的一句话,表哥便对他如此冷淡,他在这苦痛中寻找不到一点点可以支撑自己的勇气。
望着那个人垂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