涛声依旧-第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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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妈妈,妈妈去世了。”张容立刻道。
这话是张杨告诉他的,小时候怕张容看别人家孩子都有妈,心里难受,所以好好跟他解释清楚,妈妈不在人世了。张容从前似懂非懂,如今上小学,啥话都明白了。虽然还是不懂为什么一会儿姓张,一会儿姓韩,但是大致能从有两个爸爸的原因上,用小孩子的想法给自己一个解释,至于为什么有两个爸爸,张容倒是没想过这么多。
韩耀亲近的朋友无非就是公安局和派出所的条子,还有一些走得近的商人,又不是妇女扯舌闲磕牙,也没什么旁的不可说的心思,谁没事儿跟孩子打听人家里状况啊?甚至孩子叫什么名儿,回头二两酒下肚也忘进膀胱里了。这帮人头一次见张容的时候倒是为韩耀结婚居然不请客的事吵吵了一通,后来看韩耀不太愿意提起,寻思可能两口子没过到一起去,媳妇跑了或者怎么地,便也不再谈论。
初夏时节,照例是这帮人在二道河子聚会。吃烤肉、钓鱼、打枪,享受生活。
焕超刚下班就蹽来了,没来得及换日常衣服,一身警服大盖帽,侧身平举手臂,瞄准溪流对岸石台上的空啤酒瓶。
“嗙——!”
子弹飞速射出,玻璃碎渣在半空中破裂飞溅。
张容丝毫不畏惧枪声,也不觉得震耳,乐不可支拍手喊:“帅!”
李焕超蹲坐在石砾上,逗他:“帅啊?”
张容用力一点头,“嗯!”
焕超大笑,把手枪递过去,让张容两手拖住。警用枪械国产64式对于一个孩子而言很沉,张容费力的用双手拖在胸口,忽然又把枪放在石头上,踮脚够下焕超的警帽扣在自己脑袋上,大箩筐似的罩住了他大半张脸,栽歪着蹲下去拾枪。
焕超挑眉,呦呵一声乐了,大手将张容扒拉到面前,问他:“将来想干啥啊?”
“当警察!”张容昂首挺胸,有模有样答道。
“为啥当警察啊?”
“当警察打枪!帅!”
焕超将他提溜到正啃排骨的老姜面前,掀起大盖帽:“你瞅瞅你姜叔内脸,你瞅瞅,这就当警察当的,你还想当警察?”
老姜乐呵呵垂眼看着张容,他的整个鼻头和鼻翼都没了,只留下一圈狰狞的疤痕和两个鼻洞。前些年还不是这幅样子,去年开车追逃犯时,车胎让那帮犊子打爆,整个车侧滑出去,在沟子里折了四个跟头,鼻骨硬生生磕掉了一半。
张容愣楞的看老姜的伤痕,片刻后瞪着焕超,郑重无比道:“当警察!”
焕超和老姜一怔,对视继而前仰后合,哈哈大笑。
张容幼小的心灵认为这笑是笑话他,感到好像崇高理想被藐视,立刻生气了,大喊:“别笑!别笑!”
他从小到大见过的最惊心动魄,最帅气的场面就是看韩耀和警察们打枪,这在他心里留下了深刻印象,并不可抑制的生出崇拜和向往,如同小男孩向往成为顶天立地的男人的心理。在张容眼中,世界上最帅、最崇高威武的就是警察。
老姜把酒杯放在石桌上,重重一拍张容的肩:“这小崽儿真不一般哈!老韩!老韩回头我给你儿子弄把枪!”
远处,韩耀和老董一人一根鱼竿,并排坐着钓鱼,在风声中隐约听见老姜说,要送他儿子什么玩意儿,于是随口喊了声:“行!儿子!谢谢你姜叔!”
他刚才一直在跟老董讲公司的问题。
早在张杨参加大奖赛前,他的公司就注册好了,金冠建材。
——原本张杨依旧坚持要叫金不换,还特别迷信的说当初家具店就是因为没用他起的名字,后来才摊上木匠跑路的倒霉事儿。不过韩耀也表示坚决不叫这怂名字,最后商量成了金冠。
那天在办公楼后的旷地上,张杨说的一番话,韩耀听进去了。其实说到研究点儿什么别人没有的东西卖,韩耀还是属意于家具。一是他干过这行,二是这东西做好了的确挣钱,再有,便是韩耀主观上的原因——不甘心自己曾在这里跌倒。
但是家具的款式构造等方面,该怎么创新开发,他实在不懂。
韩耀道:“其实不整这些吧,也成,没什么大不了的,也不是卖建材挣不着钱。不过终究我得弄个别的营生,你帮我琢磨琢磨?”
老董一眨不眨盯着水面的波纹,道:“别的我没法给你支招,但是家具这事儿,说白了你不就是要搞自主研发么?跟以前老式木匠手制那时候,大家伙儿都拼谁的图纸新奇,是一个道理吧。”
韩耀:“对啊。”
“你咋不早跟我说呐!这是多他娘的简单的一件事儿啊!”老董笑道:“你不懂,那谁懂你找谁呗。”
韩耀:“……”
老董:“嗨——找大学生啊,现在毕业早都不包分配了,那不是一抓一个来,人家知识分子术业有专攻,你掏钱雇人不就得了。诶我想想……就找那个那个,什么木料工程?就专门研究这玩意儿的。”
72第七十二章
“……大学生?”韩耀点燃一根烟,心里对老董的说法很是怀疑。
其实韩耀的确跟不上形势;也是对于上学念书从来有很大偏见。毕竟文革的疯狂几乎贯穿他的少年时代;也扭曲着他的思想。
张杨年轻时为了脱离农村;成为出息人;于是一门心思想考大学,披星戴月、吃苦受累的读书。奈何张杨时运不济,别人考上了大学;不说全都飞黄腾达;却到底有一个包一个;都成了出息人。唯独他们那两年的师范,不知道抽了啥子邪风,硬生生把他给耽误了。为此张杨恨了多久,心里这个结到现在依然咯噔着解不开。
然而韩耀不理解张杨怎么会有这种心情,这一切在他看来甚至没什么意义。
当年他也拼了命想上小学,洪辰也豁出去自个儿,想尽法子帮韩耀攒学费。可是等学上成了,看到和品到的却跟心里畅想的一点儿不一样。“上学”,就等于争别人的小人书,在野地烧耗崽子,石台上打乒乓球,分地干农活,写大字报。耗了十好几年,一根儿毛没学到,整天交着学费扯王八犊子。
他那前儿就寻思,上这么个破学有意思么?在学校浪费的青春太不值得。要不是那些年世道散乱,年轻人到底胆怯,他真就不管不顾出外闯荡了,学门手艺最起码能挣钱养活自己,能掌握一门赖以生存的营生。而念书的臭老九,除了多识几个字,屁都不值一个,根本不顶用。
老董鱼竿也不顾了,絮絮叨叨给他解释,“现在大学专业多,学啥的都有,并且非常系统非常到位,要不怎么说人是知识分子……”口干舌燥的讲了半天,仰头灌了口啤酒,看韩耀没吭声,当即明白了——刚才全是白磨叽,老韩不信。
的确,韩耀在旁边默默听着,唯一的念想就是——我怎么就不相信了,费劲八力考上大学,有人愿意去专门学个木匠?净他妈扯蛋。
韩耀捻灭烟头,含糊了句:“以后再说吧。”
老董拎着啤酒瓶脖子敲了敲后脖颈,朝天翻楞眼珠子,随后无奈道:“得,这么地,你现在领着你儿子,咱们去趟农大你就明白了。”
炎炎夏日,省城农业大学的中门前人声鼎沸,将这片地界显得格外燥热。
正是毕业季,学生们扛着行李包,拖着拉杆箱站在路旁等车,告别,还有不少人摆摊儿卖带不走的东西,毛衣夹克牛仔裤、脸盆搓板专业书,还有人卖玻璃鱼缸,两只半掌大的乌龟在鹅卵石上趴着,闹哄哄的农大整个成了一二手货交易市场。
张容早挣开了父亲的手,撒欢儿跑到人群中来回穿梭,在二手货摊前乱窜。
韩耀臂弯搭着外套,百无聊赖打量身旁走过的学生,霎地抬手拽住一个:“你们校长搁哪儿?”
学生莫名其妙的看着他。
老董:“……”
老董忙扯开韩耀的熊爪,赔着笑道歉,“认错人,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那学生上下扫视两人,一头雾水的背着行李走了。
“不能这么问啊大兄弟!”老董着急的压低声音吼道。
韩耀蹙眉,“不先找校长怎么雇人?”
老董简直不知道该说他点儿啥好,将他随便扒拉倒一家摊位前,佯作挑选香皂盒,边和颜悦色道:“诶呦,这俩乌龟养活得,真不错。老韩,给你儿子买回去玩儿呗?要不放你公司养活着,招财进宝。”
练摊的小姑娘笑着说:“乌龟不要钱,白送,但是要拿走得保证能照顾好它们,养着玩儿我可不给。”
老董乐了:“那你心可挺善啊,跟送孩子似的还得找个好人家。”
“养了两年了,都有感情了。”小姑娘说着,食指与拇指相对,比划出个圆形,“刚买的时候,它俩才这么大,你看看现在,都快有半掌长了。要不是因为准备去美国,我说什么也得留着。”
老董点点头表示理解,忽然问:“正经挺厉害啊,还准备出国了?学哪个专业的?”
“英语。”小姑娘伸手去收别人给的钱,边答道。
老董略有些遗憾道:“英语……诶我说闺女,你认识学木材木料之类的学生么?”
姑娘看了他两眼,恍然大悟:“哦——你是来招人的吧。”
老董尴尬的笑了笑:”你要信得过我,乌龟我也帮你养活,成不?”
小姑娘也笑了,干脆利落的一指南边,“去那边儿看看吧,不知道你们具体要招哪方面的人,早晨我看见有不少土木工程和材料专业的在那儿练摊。”
老董立刻起身道:“谢谢啊闺女!”说罢回身对韩耀伸出两根手指,比了个“耶”的手势。
韩耀若有所思,点点头,好像有些明白过劲儿了。
俩人往南边溜达,就见张容挤出人群,迎面朝他们跑来,兴冲冲的扯着韩耀往里走,“爸快走!我领你看好玩儿的!”
韩耀斥道:“你老子这边儿干正事呢。”腿却已经跟着孩子迈步了。
老董无所谓,按住张容的脑袋瓜揉,“走走走,领叔瞅瞅去。”
张容将他们连拉带拽的弄到墙根下一家摊位前,有个年轻人盘腿坐着看书,面前摊子上摆满了千奇八怪的木制品,有魔方,连环扣,拼接模型,还有成堆说不出名堂的玩意儿。
俩人俱是微惊,挑眉对视。这时,张容举着个矮凳形状的木制框架,拉扯韩耀的衣角让他拿去。
“爸!你掰这个试试!你肯定掰不开!”
韩耀不置可否,笑着逗他:“儿子,你让爹掰,坏了谁赔钱?”
张容眨眨眼,犹豫着不说话了。
墙根下一直静静看书的青年,从始至终都没有看他们一眼,当韩耀把小木凳扔给张容时,蓦地淡淡道:“这个楔口是特制的,个人蛮力弄不开,当然也可以强行从根掰断,断了赔十五块钱。”
楔子……
韩耀心里一动,脸上却没表现出什么,唇角微挑,饶有兴致道:“别人练摊儿都卖二手货,你怎么卖这些玩意儿?”
青年翻过一页,慢条斯理答道:“我不是应届生,混个摊位换点儿零用钱花。”
老董:“你握这头我握这头,我数一二三咱俩同时扯。”
张容:“嗯!”
韩耀半蹲下,端详摊前的小玩意儿,拿起魔方摆弄:“这都是你动手做的?”
青年说:“也有同学的,我帮着卖。”
老董:“一、二、三!”
两人同时死命往后:“噫——!”
老董后脑勺着地,四脚朝天仰倒,张容被扯得飞起来扑在老董身上。老董呲牙咧嘴坐起身,两手攥住木凳向两侧撕扯,张容表情狰狞攥紧拳头:“扯开!扯开!”
韩耀回头看了眼纹丝合缝的木椅和人仰马翻的老董,直截了当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