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也妮·葛朗台小姐-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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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朗台欣慰地搓了搓手;临出门前,看一眼炉膛里的火,“柴火够不够?要是不过暖,老爹去把我屋里的搬过来给你。”
“够了。我等下也要上床。”
“好的,好的,那就明天见……”
老箍桶匠在女儿的护送下出了房间。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拐角处后,欧也妮侧耳细听,直到确认他房间的关门声响起,微微嘘了口气。
她关好门,迅速来到窗台边,再次推开窗户,探身看出去。
那个男人正一动不动地倒在窗台下的墙根边,压倒一片玫瑰丛。黯淡的月光照在他身上,看起来就像块横着的石头。
怎么办?
欧也妮盯着这个人。
救,不救?
老实说,她没有想要救他的强烈愿望——倒不是她真的已经彻底冷血到了这种石头心肠的地步。就在前世最后的一段生命时光里,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她还签署了一系列的文件,委托巴黎罗启尔德银行下的一个基金为自己的财富进行永久的慈善基金管理,所有的钱和收益都将用于各种指定的公共慈善项目——钱没给自己的一生带来任何幸福感,但能通过自己让无数素不相识的人感觉到哪怕是片刻的短暂幸福,她觉得也算值得。现在不想救这个人,完全是出于本能的直觉。
直觉告诉他,一旦和此人有所牵连,以后说不定就会继续麻烦上身……
但是,倘若不加理睬的话,毫无疑问,他应该就会这样倒在这块与自己隔着不过一墙之地的玫瑰圃里死掉——结局和从前一样,只不过换个扑死的地方而已。等到明天早上,庄园里的人就会发现他的尸体……
耳边再次传来一声微弱得几乎低不可闻的呻,吟。
这个声音,忽然让欧也妮想起她从前养过的一只老猫。那是她在路边捡的。又病又弱,尾巴断了一截,毛发有被燎烧过的痕迹,可能刚从某个残忍之人的手上逃脱出来。她生命里的最后十年,就是在那只猫的陪伴下度过的。它受着帝王般的供养,在索缪的那座老房子里,每天晚上,蹲在她的膝上,和她一起接受群臣的朝拜。
它在老死前的最后一刻,仿佛也发出过类似的声音……
欧也妮叹气。搬条凳垫在窗台下,她踩上后爬出去,小心翼翼地落地,以免腿脚被玫瑰刺扎到。等站稳后,她蹲到那个男人的边上,小心地扶起他的头。黯淡的月光照出他的脸。他双目紧闭,呼吸微弱,显然已经昏迷过去。
不敢弄出太大响动。她拍几下他的脸,凑到他耳畔试图叫醒他,但徒劳无功。这个人还是一动不动。无奈之下,欧也妮只能努力将他扶坐起来,拉他一边胳膊搭自己肩上,借着墙壁的助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他撑着勉强一起站立了起来——她的本意是想让他象一开始那样趴在窗台上,等自己爬回房间,就可以拖他进来了。但是没想到的,刚把他甩到窗台上,她还没来得及眨眼,他就无声无息地滑落,再次扑在了她的脚下。
简直气结不能言!这个人太重了!死沉死沉的。刚才的一番折腾,已经把她累得后背都在冒汗了。眼看就要成功,没想到他来了这么一下!
极力忍住抬脚踢醒他的念头,她再次蹲下去,想再试一遍时,奇迹发生了——事实根本不是什么奇迹。是他刚才摔下来时,脸和脖子这种皮肤露在外的地方正好被一丛带刺的玫瑰枝给扎住了,受到强烈疼痛的刺激,菲利普·拉纳终于苏醒过来。
他睁开眼,原本已经开始涣散的视线渐渐恢复聚焦,看到欧也妮正俯视着自己的那双眼睛时,立刻就清醒过来。挣扎着,他抬手撑着墙,慢慢从地上坐了起来,最后靠在墙面上。
“您终于肯发善心了?”
脸脖处传来的丝丝儿刺痛让他感到很不舒服。他扯掉还扎在自己身上的玫瑰枝,露出一丝苦笑,用微弱的声音喃喃道了一句。
“您醒来就好。”欧也妮站了起来,压低的话语声中不难听出点嘲讽的意味,“我想您应该还有力气自己爬进窗户吧?既然中午的时候,您都还能轻而易举地扭断我的脖子。”
菲利普·拉纳只能再次苦笑。看着她撇下自己,动作利落地爬上窗台,然后朝里跳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一阵轻微的窸窸窣窣声里,菲利普的身影也出现在窗台上,仿佛已经用尽全部的力气,他几乎象个自由落体般地摔落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咕咚一声。
“小姐,您可真是狠心肠的人,竟然没有丝毫怜悯心……”
半晌,他终于吃力地翻身坐了起来,嘴里含糊地咕哝着,脸上肌肉因为疼痛而抽搐在一起,这使得他的表情看起来十分怪异。
“菲利普·拉纳先生,收起您惯用的巴黎花花公子的那一套吧,对我没用,”欧也妮关上窗户,拉好窗帘,转身望着他,“中午我没有用你换两万法郎,已经帮了你。现在没有任你死在我的窗台下,这是第二次对你施恩。接下来告诉我,你需要什么。倘若我能做到,我会尽量。在那之后,请你尽快离开。这里不欢迎你。”
她背对着壁炉对他这样说话,所以他有点看不清她此刻的脸,但在那片深深浅浅的火光阴翳里,她闪烁的目光却清晰异常。
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目光,忽然让他回忆起许多年前,当他还是一个为了帝国荣誉而辗转欧洲战场的军官时,某个夜晚,他偶然经过贝加尔湖时看到的那片湖水。
月光下的湖水,婉转而冰冷。
就像她此刻的目光。
他耷拉下头,等力气终于稍稍恢复了些,再次抬头望着她。
“我为我之前的冒犯向您道歉,”他的声音听着断断续续的,“我之所以回来……向您求助……”他顿了顿,终于吃力地吐出这几个字,仿佛这几个字重若千钧,压得他难以启齿一般,“是因为我知道,倘若没有帮助,即便我逃过追捕,也绝对不可能活着离开这里的……”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腰腹部,“我清楚我的伤,得不到救治的话,我一定会死去的。所以,”他望着她,声音变得十分清晰,“我希望您能帮助我……您可以把它看做今天施加给我的第三次恩惠。”
“倘若某天我能回来,我一定会报答您的。”他最后补了一句,语气郑重。
“随您的便。”他的这番话显然并没有打动对面的小姐,欧也妮的声音依旧冷漠,“要我做什么?”
菲利普·拉纳的眉峰自我解嘲般地扬了扬,微微一笑。
“一盆清水,纱布,如果有止血伤药,那就更好。”
“等着。我出去后,你就把门反闩,没听到我的声音,任何人敲门都不要开。”
欧也妮说完,拿过照明的烛台,朝门口走去。轻轻打开一条门缝,确定外面没有人,父亲的房间里也没有任何响动后,闪身出去,蹑手蹑脚地沿着走廊向前,最后来到老弗朗茨睡的那个靠近大门的屋子——老弗朗茨一向没有闩门睡觉的习惯,所以她顺利地推门进去,把烛台放在桌子上后,推醒了正酣然大睡的管事。
老弗朗茨从睡梦中醒来,看见大小姐站在边上,吃了一惊。以为出了事,笨手笨脚地爬了起来,慌慌张张正要开口,欧也妮嘘了一声。
“弗朗茨老爹,刚才我的胳膊不小心被房间里的一枚大铁钉给划破,您这里应该有伤药和绷带吧?”她皱眉,作出疼痛的样子,声音压得很轻,“要是有的话,您给我就行了,然后继续睡觉。别吵醒我父亲,明天也不必跟他提。我不想让他担心。”
“好的——好的——”老弗朗茨终于清醒过来,急忙到墙角那个五斗柜里去找,嘴里絮絮叨叨,“虽说这一带太太平平的,但也保不齐哪天就会冒出来一两个不会好意的小毛贼,所以枪啊,伤药啊,我这里都有。万一要是不幸受了伤,也好自己上个药……喏,小姐,给您。您下回可要小心哪——您等着,明天我就亲自去您房间把挂到您的钉子给拔了,还要再检查检查……可不能让您再受伤……”
“好的,好的,您继续睡吧——”欧也妮接过东西,打发老管事继续睡觉后,拿着烛台离开,轻手轻脚地回到自己房间的门口。
一直在听着门外动静的菲利普·拉纳立刻打开门。欧也妮进去,锁上门后,把药瓶子和纱布团放在桌上,顺便从用来盥洗的罐子里舀了一盆清水出来。
“谢谢您,小姐。您帮了我很大的忙。”
菲利普·拉纳扶着墙,最后来到桌边坐下,朝她露出一丝感激的笑,“但是抱歉,小姐,接下来我将不得不脱掉衣服好处置我的伤口,希望不会让您感到不便。”
欧也妮靠站在壁炉边,嗯哼一声,把脸随意扭了过去。听到脱衣的窸窸窣窣声和一阵用清水清洗伤口的动静后,跟着,仿佛又传来刀尖剜过皮肉时发出的那种叫人难以形容感觉的轻微嗤声。
她终于忍不住,稍稍侧回脸来。
他赤着上身,烛火下的身体显得劲瘦而精壮。低头,嘴里咬住一块折叠的纱布,右手握一柄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的匕首,应该正在挑他腰腹处伤口里嵌着的铁霰弹。借了桌上烛台的光照,看得十分清楚,算上已经发炎的周遭部分,伤口面积足有拳头大小,随着他转动刀尖的动作,原本已经凝固的大团血污迅速往外涌流。
他紧紧咬着嘴里的纱布,冷汗迅速汇聚在他迸出道道青筋的额头,但那只握刀的手却坚决而冷酷,看不出丝毫的犹疑或停顿——仿佛现在正在剜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的皮肉。
这样血腥的场面让欧也妮感到有点不适,甚至毛骨悚然——一个人,能够做到对自己都这样冷酷,对别人,恐怕更加下得了手去。
她皱着眉,继续冷眼看着他在自己身上动刀。过了一会儿,随着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被挑出来后,他放下染血的匕首,往不住流血的伤口倒上白色的粉末状伤药,跟着用绷带缠住,做完这一切后,他吐出嘴里那块已经被咬得带了深深齿印的纱布团,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仿佛筋疲力尽,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坐着,头往后稍稍仰去,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脸色青白得已经可以用死人来形容了。欧也妮来到他身边,手脚麻利地收拾东西,用布巾擦拭被血污弄脏的桌面和地板时,他也仍这样靠着,仿佛已经睡了过去。
等她收拾完一切,再次看他一眼,正考虑着是不是可以让他离开了的时候,他长得犹如女人般浓密卷翘的棕黑色睫毛微微动了动,跟着,慢慢睁开眼睛。脸色虽然还是十分苍白,但和刚才相比,瞧着似乎终于缓回一口气了。但视线却一直跟着她走动,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您还有事?”
欧也妮受不了他这样盯着自己了,仿佛想要一口吞掉她似的。于是皱着眉,略微不耐烦地问。
他露出一种仿佛带了羞愧的目光,眼巴巴地看着她,有气没力地说道,“那个……如果可以的话,在您决定赶我走之前,您能不能再给我点吃的……您父亲的葡萄园里收得只剩下干草,我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
第一小步
冬天,当大地进入休眠后,倘若有只不长眼的乌鸦不幸落脚到葛朗台家的庄园或葡萄地里,想靠啄食枝条挂着的残余果实而过冬的话,那它一定会饿死。因为在它到来之前,任何一粒果实,哪怕是干瘪得只剩一层皮的坏葡萄,也会被摘下拿去喂猪。
所以对于这个人的这句话,欧也妮完全不会去怀疑它的真实性。父亲葛朗台扫荡葡萄园时的那种彻底,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