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云吟-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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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开店门,全部滚回去!我侯家也不请这些没用的伙计了!”
“少爷,我们只是受雇的下人。老爷触了法、生了病,没人出面主持大局,过一天撑一天罢了;还有,宜城二十座侯家粮仓被官府封了十八座,在那儿谋生的长工没了活计,也等着少爷作主啊。”
“是官府封的,我又能作得了什么主?!”侯观云已是头痛欲裂,问题接踵而至,即使他有心面对处理,却是心浮气躁,一时难以厘清思绪。
可如今他是当家少主,他不作主,又有谁能作主?
送信给几位舅舅姨丈求援,全无回音;跟爹相熟的官员不是涉案入狱,不然就是装作从不认识侯老爷,人情凉薄至此,他只能靠自己。
他拿手抹抹脸,竭力平息莫名的焦躁和怒气,从口袋里拿出一把钥匙,这是爹入狱前亲手交给他的。
“府里还有一点银子,你跟我到库房拿吧。”
“好的!”有如天降及时雨,掌柜喜出望外,忙又道:“这些日子帐房很乱,老爷那里另外有密帐,我们对不上来,少爷你……”
“知道了。”侯观云走出房外,望向黝黑的夜空,拳头握紧。“如果有人来讨钱的……三天,你跟他们说,三天后,我侯观云亲自出面,一定给他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夜深人静,柳依依盯着黑暗里的空床。少爷回来三天了,却没有躺上床。
前后算来,他已经连着十天没能好好睡上一觉了。她爬起身子,轻轻地走出睡房,穿过大厅,来到虚掩的书房门口。
地上散满了红色和蓝色的帐册,堆得几乎没有走路的空间。三天来,少爷除了过去探视老爷和问候夫人外,就是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起初还找帐房的管事先生来问事,后来也不问了,就一个人闷头翻帐册。
书房寂然,少爷趴在桌上睡着了,她悄悄走入,来到桌前。
那张俊脸半掩在臂弯里,白净面皮上长满了脏兮兮的胡渣,看来十分疲惫,即使闭目而眠,眉头依然皱着,好几天没有梳理的乱发一半披在肩上,让他更见消沉颓靡。
她细细看着他,心如锥刺,痛着、难受着。
她伸出手,好想抚开他眉心的死结,但他那么多天没睡个好觉了,她不能吵醒他。
她拿起堆放桌面的帐簿,底下现出只吃了几口的晚饭,麻油鸡一块也没吃,甚至每天必喝的银耳莲子羹还是满满的一碗。
再这样下去他怎么撑得住?望着那张累极而眠的容颜,她的眼眶冲上一股热流,瞬间模糊了视线。
如果她可以帮忙的话……她立刻抹去眼里的水雾,定睛瞧着摊在他前面的两本帐簿,一蓝一红,上头记载的事项完全一样,但其中的细目却有不同,金额也不尽相同。
一本是她看过的、帐房所使用的蓝色帐册,另一本莫非是老爷秘密记录的私人帐册,不为外人所知的?
老爷无法讲话,侯家产业陷入一团混乱,她仔细查看少爷在上头所做的记号,立刻了解他在做什么。
她没去动桌上的帐册,而是拿下烛台,蹲到地上,捡起同样写着“侯记钱庄宜城本号”的一蓝一红帐册,逐页翻阅了起来。
啾啾鸟鸣,清新悦耳,一声声将侯观云从睡眠深处拉了出来。
“吓!”他一睁眼,心头大惊,什么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一件长袖棉袍从肩头滑落,他无心去捡,只是着急地拿两只手掌用力搓揉脸孔,试图让自己清醒,他还有很多事没做完呀。
“少爷,你醒了?”前头传来熟悉的软嗓。“我去端热水。”
柳依依跪坐在前方的地面上,脸上沾着墨渍,右手以极为稚拙的方式拿着一支笔,似乎是刚刚趴在地上写字,此时才直起身子跟他说话。
依依在他书房,不足为奇,但是……他猛然跳起,瞪视地面摆放整齐的几十本帐册,尚未恢复过来的疲倦立刻牵动他的怒意。
“谁叫你动这些簿子?!”他吼道。
“少爷,对不起。”柳依依抓着笔,左手按住地面想要爬起来。
“你竟敢乱来?!”侯观云大步走过去,猛然拉起她的手,在她尚未站稳前已然粗鲁地推开她。“出去!出去!别在这边烦我!”
“是。”柳依依任他去凶,只是低下头,赶紧扶住最近的一张椅子,再将毛笔放回桌上。“我去帮少爷准备早餐。”
“我警告你,不准你再进我的书房!”他气恼地道。
“少爷,我勾稽好三十五家商号的帐册了。”柳依依走到门边,仍是低头禀明,“正确金额另外誊抄在白纸上,夹在红色帐册里。”
“你做了什么?!”侯观云实在太过疲累,无法去思考她的话。
“少爷,请坐下来休息,我先服侍你吃过饭,再跟你解释。”
“走开!”
侯观云心烦气躁,背着双手在书房里走来走去,看地上帐册不顺眼,一脚踢开,几张字纸飞了出来。
父亲的病情毫无起色,想问事情问不出来,且平日父亲大权独揽,许多台面下见不得人的勾当,化暗为明,化整为零,他只能大海捞针,从两百多本帐册中去追查到底钱从哪里来、往何处去,何时该向谁收款,何时该付谁款,他都得一一厘清,不然就会发生那天朱老大以讨钱为名、行夺财为实之事……
随从当天就告诉他,幸好有依依姑娘出面,朱老大才未得逞,他那时忙着奔波救父亲,听过就忘了,这时想起,顿时好像抓到了一条绳索,在迷雾之中找到了出路。
他捡起地上的纸张,上头的字迹说有多拙劣就有多拙劣,一看就知道写字的人未曾练过字,然而字迹虽难看,一条条帐务内容却是条理分明。
他立刻跪到地面,着急地找着纸张载明的“朱家茶行”相关的红蓝两本帐册,再一—核对起来。
顺手摸来搁在旁边的算盘,他滴滴答答打了起来。
“少爷,我先打来洗脸水。”柳依依一进门,就看到少爷趴在地上,一手快速翻阅帐簿,一手飞快地打着算盘,她一愣,停住了脚步。
“依依!谁教你这么勾稽对帐的?”侯观云抬起头,俊脸一扫疲态,两眼放光,惊讶地高声问她。
“少爷教的。请少爷先洗脸。”
“我什么时候教过你?”
“少爷将两本帐册放在桌上,我看了一下,就懂少爷的做法了。”
“你看一下就懂?!”早知道她聪明,却不知她竟可以无师自通!他急问:“就算是帐房伙计,也得点出要领才会抓帐,而且你怎会算帐?纵使你会算术,可帐册上加加减减的数字这么多……”
“我打算盘。”柳依依见他总不洗脸,只好拧了一条热巾子。
“你会打算盘?!”惊奇之外还是惊奇!
“我见少爷会打算盘,我也吓了一跳。”她将湿巾子递给他。
“我是小时候学的。”他随意拿巾子抹了抹睑,脸色更加容光焕发。“难道你也是以前在乡下学的?”
“不是,我是进少爷屋子后才学的。”
“我从来没见过你打算盘啊。”
“我怕打算盘吵了大家,所以拿线串了红豆,有空时拿出来拨一拨,或是晚上躲在被子里练习。”
线串红豆!亏她想得出来!侯观云心情突然变得很好,即使眼前侯家岌岌可危,即使父亲重病末愈,即使母亲天天哭喊抱怨,但这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重担忽然一下子松了,层层郁积心底的阴霾也开朗了。
她果然是他赖以找到出路的绳索,穿云过雾,寻到蓝天。
“那你又怎会打算盘?该不会是帐房的管事先生教的吧?”
“他们没空教,我在旁边看他们的手法,正好那里有一本快烂掉的“算法统宗”,既然他们要丢,我就拿回来看了。”
“依依,少爷的早饭送来了。”梅蕊探个头进来。
“我没空吃。”侯观云摆摆手,正眼也不瞧梅蕊。
“你先搁着。”柳依依嘱咐悔蕊。
梅蕊赶忙放下托盘,闪出门外。自从少爷回来后,不是冷着一张脸孔,就是随便骂人,呜!她好害怕喔,她再也不想服侍这样的少爷了。
“依依,你帮我。”侯观云又道。
“好。”
“剩下还没勾稽的帐册都让你负责了,你做好的部分,我得全部核算一次,确定交易内容无误后,这才好去跟往来商家谈事。”
“好。少爷,你该吃点东西了。”
“我不饿。”
侯观云说着,又趴下去翻帐册,柳依依盯住他略微瘦削的脸颊,看了半晌,便走过去拿了一颗馒头,蹲到他身边。
“少爷,吃。”
他抓了过来,看也不看,直接塞人嘴里咬着。
她顺手收拾散乱的帐册,重新叠好,放到他身边,见他啃完馒头了,又起身去拿一碗小米粥。
“少爷,喝粥,小心烫。”
他伸手握住碗,眼睛还是放在帐册上,唏哩呼噜喝完粥。
再来是一块花卷,两颗肉包,一碗参茶,全靠她一面对帐,一面分心为他拿吃食,喂进了他空虚的肚子里。
而他,心无旁骛、全神贯注在自家事业上,神情又变得凝重。
从日头升起,一直忙到太阳下山,侯观云坐在桌前,望着堆叠整齐的帐册,心底涌起一股沉重的无力感。
清查完毕,赚钱的事业几乎全是官商勾结而来的,都让官府给查封了,损失鉅大且无法挽回;剩下的只是小赚或赔钱,宅子里最后的五万两现银也全让大掌柜拿去救急了……
他轻叹一口气,浓浓的倦意掩来,起身走出书房。
天已暗,外头大厅尚未点灯,连平日吱吱喳喳的七仙女也不见了。
他快步走过,不愿再在黑暗里多待片刻。
进到睡厉,里头已燃上烛火,柳依依正挽起袖子,俯身拿手试水温。
“少爷,热水准备好了,你可以沐浴了。”
“嗯。”他站在大澡盆边,脱下了外衣,等着她离去。
柳依依接下他的衣服,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即离去,而是迟疑了片刻,这才道:“少爷,你的头发打结了,我帮你篦头。”
“喔。”他一摸头发,原来全散了,整个披在脑后,他这几天大概就是这副不修边幅的邋遢模样,见了人也不搭理,难怪丫鬟都跑掉了。
他以手指抓了抓,果然打结打得厉害,一时耙梳不开。
“好。”他打算过去坐在椅子上。
“少爷,趁着水热,你先洗澡,等一下我再……”
“你帮我篦篦头,再帮我洗头。”侯观云脱口而出。
“好。”柳依依不介意服侍累坏了的少爷。
可是,她的脸却热了。眼见少爷开始宽衣解带,她立即低下头,不敢直视他裸露的胸膛,双手伸出,捧住他脱下的衣衫,接着,他开始解裤头的带子……
她慌忙闭上眼睛,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热水的热气和她身体的热度令她渗出点点汗珠,这个洗头任务是不是有点艰难啊?
噗!这是少爷踏进澡桶,她还不能睁眼。哗啦!这是少爷坐下来溅出的水声,可以睁眼了吗?可是他的身体藏进水里了吗?
“依依,好了,你可以睁开眼睛了。”略带笑意的声音喊着她。
“是……”
柳依依睁眼,赶快捡起丢在地上的长裤,目不斜视,先将衣物拿去放好,再拖来一张低矮的踏脚凳,坐到少爷的后面。
拿出篦子,左手抓起一把头发,右手仔细地篦开纠结的发丝,再慢慢往上,直到头皮处,将这一撮头发梳理得十分滑顺。
一撮又一撮,她手劲轻巧,不至于扯痛他的头皮,而那篦子梳到头皮上时,又能够稍微用力刮梳下来,篦去脏污,按摩头皮,循环血路,让他紧绷多时的脑袋得以适度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