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偷走的那五年by八月长安-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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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有自卑心理,”何蔓瞪他,“咬你哦!”
大夫轻咳了两声,两人连忙肃容坐好。
“好了,现在回答我,今天是哪年哪月哪日?”
何蔓答道﹕“2013年1月31日星期四。”
“你现在在哪里?知道地址吗?”
何蔓笑了:“阳明医院啊,信义区松德路309号。”
她的声音本来就很好听,现在口齿清晰地回答着这些简单的问题,一字一句都干净得像在地上蹦跳的小豆子,整个人神采飞扬。谢宇带着笑意看她,心里总觉得怎么都看不够。
“好,那下面三个词语请你跟我读一次——苹果、报纸、火车。请你记住这三个词语,待会儿我会叫你再说一遍。”
何蔓忍住笑,自信满满地回答﹕“苹果、报纸、火车,我记住了。”
“100减7是多少?
“93。”
这**真是包罗万象啊,何蔓腹诽。
“再减7呢?”
“86。”
“再减7呢?”
“79。”
连续答了几次,怕自己太快会答错,何蔓稍稍放慢了语速。
“现在我读出五个数字,请你把数字倒转读出来﹕4,2,7,3,1。”
“1,3……7,2……4。”
有点儿费劲儿,不过不奇怪,她本来数学就很差。何蔓安慰自己。
“好,现在请你说出刚才的那三个词语。”
何蔓很难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
她难以掩饰自己有些呆滞和慌张的眼神,看到旁边谢宇瞬间拧起的眉头,何蔓忽然觉得自己很没用。像很小的时候考砸了,回家看到妈妈失望的眼神一样。
她害怕让谢宇失望。她答应他自己不会出问题的。
何蔓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这个目的不明的**开始显现它的恐怖威力。医生并没有催她,自始至终保持着同样温和的表情。谢宇也似乎怕干扰到她,不敢开口。
白色的诊疗室里弥漫着白色的紧张。
何蔓急得泪水在眼眶打转。
“别急,慢慢来!”谢宇终于还是忍不住出声鼓励,语气温柔小心,像个年轻的父亲。
“努力想想看,第一个是水果。”张医生在一边提示道。
“苹果,”何蔓长出一口气,“第一个是苹果,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
“那第二个呢?”
何蔓再度陷入苦思。
“第二个是你每天都会看的,早上的时候,我看完你看的。”谢宇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温声提示。
“报纸?”
“第三个呢?第三个是交通工具。”
“汽车?自行车?”何蔓一脸焦急,“飞机?火车?”
“对了对了,”谢宇笑起来,“三个都说对了,好了。”
没好,没有好。何蔓的心慢慢沉下去。
这时,医生从抽屉里拿出了几样东西,在桌子上摆好。
“现在请你记住这五样东西。”
一只手表、一枚一元硬币、一支钢笔、一张名片和一个笔记本。何蔓认真地看着桌子上的物品,一直盯到脑仁有些疼,像要把桌上的物品刻进脑中一样。
何蔓被谢宇握住的那只手开始渗出绵密的冷汗。谢宇感觉到了,于是更用力地握紧。
医生接着用一块布把桌上的物品盖起来。
“好,何小姐,现在请你说出刚才那五样物品。”
“手表,笔,硬币,还有……还有……”
说到这儿就再也说不出的何蔓,转过头和谢宇对望,两人的脸都是一片苍白。
何蔓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
谢宇把她搂进怀里,轻轻抚着她的后脑勺儿,像个溺爱的家长。
“好了好了,**做完了,我们成功了,不怕,不怕。”
3。
被推进核磁共振机器的那一刹那,何蔓有种被推进断头台的感觉。
这台奇怪的仪器,能穿透她脑中波涛汹涌的海洋。
海洋中漂浮着一些零碎的片段、混杂的画面和混杂的声音,不知道该如何匹配。
“何小姐的海马体正在萎缩。”
穿着白大褂的男人拿着钢棒,对着灯箱上两张脑部断层扫描图指指点点。
“我早就不记得她的背影是什么样子了,我只记得你。”
男人从背后抱着自己,低头能看到他结实的手臂环在腰间,抬眼却看到暗淡的圣诞树,聚会散场,欢笑落了一地。
“何小姐多年前曾经出过车祸,当时也发生了脑震荡。这次脑部再次受创,这地方的黑色部分是撞击导致的出血,形成了血块儿。这个是不是成因我们暂时还不能确定,但是从海马体和何小姐平时生活中的表现、记忆力**的结果综合来看……”
穿白大褂的男人嘴巴一张一合。
“想不想喝啤酒?”
“想!我两罐,你一罐!”
夏天的夜晚,树影婆娑。夏天,夏天,天塌下来都觉得不着急的夏天。
“何小姐极有可能是患了脑退化症。”
随着这句话,所有画面真的都退了出去,像退潮一样远离,消失不见。
何蔓从纷杂的思绪中恢复过来,定定神儿,发现自己正站在洗手间里。
镜子中的女人披散着头发,穿着睡衣,手里还拿着一支牙刷。
原来都是因为没睡醒。
何蔓放心地对着镜子傻笑了一下。
起来就刷个牙,洗个澡吧。
这是何蔓今天洗的第十个澡。
谢宇坐在楼下,听到楼上再次传来哗哗的水声。他慢慢地靠着墙坐到地上,对面的厨房柜门敞开着,里面的十几袋盐是何蔓一次次从超市买回来的,积压成灾,像一片不会化掉的雪。
4。
谢宇原本以为,失忆是有顺序的,何蔓会从最接近现在的开始遗忘,然后一直倒退,最后回到像婴儿一样的状态。
实际上失忆是会跳跃的,今天的何蔓来到五年前,明天又可能跳回到大学时候,后天又恢复正常,正常没几分钟就拎起包说要去开会……
何蔓脑海中的记忆被打乱了顺序,跳来跳去,没有过去、现在、未来,只有当下的选择。
五月,街上已经一派暮春景象。邻居家一墙的花儿已经开败,空气中却时不时还能嗅到凄迷的香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何蔓的病情恶化得比想象中要快。
三个月前医生曾经表示,不做手术的话,现有药物并不能遏制病情的恶化,只能延缓,但是疗效因人而异。如果每天能做足够的运动,维持身体机能,每天抄写报纸、看书朗读以维持认知功能,那么最乐观地估计,何蔓可以撑三四年。
“我们曾想通过手术把脑中的血块儿移除,但由于血块儿压住了好几条重要的脑部神经,手术风险非常高,大概只有两成的存活率,所以我并不建议进行手术。”
谢宇至今还记得那一刻医生恳切的声音。也许是经验丰富的原因,他很会控制自己的语气和情绪,明明这么绝望的消息,他说出来都像是安慰。
这两成的存活率变成了何蔓和谢宇争吵的源头。
何蔓不想变成痴呆。即使最乐观的估计,三年后她也会成为一个没有记忆、没有常识和行为能力的幼儿,也许大小便都无法控制。
可是如果做手术,几乎等于找死。
刚从医院回来的时候,何蔓还是清醒的情况居多,而这种清醒总是伴随着恐惧,也伴随着争吵。
“你真想让我变成痴呆吗?连你和自己都不记得了,什么都不会做,像个巨婴一样,我也不是我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三年后活着没意思,那你就要立刻去死吗?”谢宇激动地咆哮。
“手术怎么能叫作立刻去死呢?!不是还有两成的可能性康复吗?”何蔓的眼泪扑簌而下,“我不能真的变成傻子啊,我不是可怜我自己,我是想趁自己现在还有意识,能够做决定的情况下安排好一切。你知不知道,我会拖累你一辈子?你已经请了这么多假,工作都快保不住了,未来还要负担我的医药费,后半辈子都要照顾一个傻子,一个根本就不是何蔓了的傻子!你明白吗?!你才三十三岁啊,你要毁掉自己一辈子吗?等到我真的痴呆了,连自己是个累赘都意识不到,我怎么帮你!”
“我当然知道。我也知道,如果现在生病的是我,你也会跟我做一样的选择!照顾你一辈子怎么了?怎么了?要照顾你的是我,我都没觉得是负担,你凭什么替我决定?”
何蔓的眼泪大颗大颗地顺着脸颊流下来。
“我们不是夫妻了,不是都已经离婚了吗?你不是也决定了让我开始新生活了吗?当时都能分得开,现在怎么就分不开了?如果当时我们离婚之后我就搬去别的城市了,你再也见不到我了,那我对你来说不也跟死了一样吗?这难道不一样吗?”
“我说不一样就不一样!”
谢宇吼得何蔓浑身一震。
“我不要你死。就当你是我女儿,对,就当你是我女儿,倒着长大,越长越小,不行吗?反正你这么笨,老了也一定会痴呆,不就是早一点儿吗?”
谢宇紧紧地搂着何蔓,像是下一秒她就会灰飞烟灭一样。
然而,这并不是唯一一次争吵。何蔓一直心心念念去做手术,谢宇则每次都会和她因为这件事情对着吼,吼到最后再一起抱头痛哭,循环往复。
直到何蔓的记忆力脆弱到记不起自己想去手术这件事情,也再不能完整地跟谢宇吵一架。
5。
曾经有个甲方客户代表和谢宇私交很好。客户那年三十岁,刚刚和恋爱长跑六年的女友分手。
他住在一栋公寓的七楼,女友搬出去后,留下了一些零碎的日用品和一条金毛寻回犬。
金毛寻回犬六岁半,是他们刚开始同居的时候一起抱回来的,从一丁点儿的小奶狗长到现在的三十八公斤。金毛对运动量的要求很大,他们曾经每天早上一起带着狗狗跑步,晚上下班后带着它一起散步。
客户代表工作很忙,女友却是自由职业,白天女友和金毛相互陪伴,晚上一家团圆,温馨得不得了。
可惜了后来。
女友搬走后,家里就只有金毛自己。客户代表把落地阳台常年开着,无论冬夏,这样当他加班到深夜无法按时回去遛狗时,金毛可以自己到阳台去大小便。
可他很快就被邻居投诉了。金毛白天在家很寂寞,所以一旦站在阳台发现下面小区里有人走过,就会对着人狂吠,不知道是不是思念主人的缘故。邻居不堪其扰,直接报了警。
他只能把阳台封上,不让它出去。
有天晚上他很晚才回家,一打开门,一股恶臭扑面而来。原来金毛拉肚子了,茶几下面的羊毛地毯一塌糊涂。沾了一身大便的金毛知道自己做错事了,懂事地没有扑上来迎接他,而是可怜巴巴地蜷缩在角落里,一双眼睛水汪汪地看着他。
那个蜷成一团的大家伙,却比刚出生的时候看起来还要瘦弱渺小。
他没忍住,三十岁的大男人,就那样蹲在门口,失声痛哭。
谢宇曾经很不解。既然没有时间,为什么不把狗送给别人,或者卖掉?
否则主人也难过,狗也生活得不快活。
客户代表苦笑着没解释,半晌才说:“舍不得。”
明知道对人对狗都好,可是他舍不得,狗也只认他一个主人。有什么办法。
谢宇只能表示同情,但从来没有真正体会过那种舍不得的感情。
然而,当Danny委婉地劝他,何蔓现在的情况还是比较适合被送去疗养院,不知怎么,谢宇忽然想起了这个遥远的故事。
Danny不是第一个这样劝他的人,也不是第一次劝他了。小环、何琪一家……
所有理智的旁观者,都能客观地判断出此时最适合他们的方式。谢宇重新回去上班,何蔓去疗养院,在专业人士的护理下调养,同时也减轻了谢宇的负担。
“这是长久之计。”
所有人都这样说。
可是他做不到。
这一刻仿佛又看到那个当时比自己年纪还要大的男人,一脸复杂,却又无法解释,只是一遍遍地重复,“不行,我舍不得”。
舍不得让她像等着被探监的弃儿一样,日复一日地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