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鸥飞处-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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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错了,羽裳。”慕枫悲哀的说:“你自己也知道,哥哥是那样一个认死扣的人,他永不会忘记你,他也永不会再交别的女朋友。”“可是,时间是治疗伤口的最好工具,不是吗?”羽裳问,望著慕枫。“但愿如此,”慕枫说:“却怕不如此!”
羽裳低低叹息,默然的沉思著,忽然问:
“你怎么忽然想起今天来看我?”
“妈妈说哥哥神情不对,我去找哥哥,他不在家,我却找著了这个。”她把那首小诗递过去。“我想,这是为你写的。”
羽裳接了过来,打开那张纸,她低低的念著:
“我曾经认识一个女孩,
她有些儿狂,她有些儿古怪,
她装疯卖傻,她假作痴呆!
她惹人恼怒,她也惹人爱!
她变化多端,她心意难猜,
她就是这样子;外表是个女人,实际是个小孩!”
她念了一遍,再念一遍,然后,她把这稿纸紧压在胸口,喘著气说:“这是他老早写的!”“你怎么知道?”“如果是现在的作品,最后几句话就不同了,他会写:‘她就是这样子;大部分是个女人,小部份是个小孩!’因为,我已经变了!”她再举起那张纸,又重读一遍,泪水滑下了她的面颊,她呜咽著去吻那纸上的文字,呜咽著说:“世界上从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了解我,他却由著我去嫁别人,这个傻瓜呵!”把稿纸仔细的叠起,她收进了自己的口袋中。“让我保留著这个,做个纪念吧!”侧著头,她想了想,又微笑起来:“奇怪,我也为他作过一首诗呢!”
慕枫看著她,她脸上又是泪,又是笑,又带著深挚的悲哀,又焕发著爱情的光彩。那张充满了矛盾的、瘦削的脸庞竟无比的美丽,又无比的动人!慕枫心中感动,眼眶潮湿,忍不住说:“你还有什么话要我转告他吗?”海鸥飞处39/41
“告诉他……”她痴痴的望著前面。“我爱他!”
慕枫紧握住她的手,点了点头。她带泪的眸子深深的望著羽裳,羽裳也深深的望著她,一时间,两个女人默默相对,室内遽然间被寂静所充满了。四目相视,双手紧握,她们都寂然不语,却诉尽千言万语!
于是,这一天到了。一清早,俞慕槐就守在自己卧房里,坐在书桌前面,呆呆的瞪视著那架电话机!他像个雕像,像块石头,眼睛是直的,身子是直的,他眼里心里,似乎只有那架电话机!早餐,他没有吃,到十点钟,他桌上的烟灰缸里已堆满了烟蒂。他心跳,他气喘,他面色苍白而神情焦灼。当阿香想打扫房间而进房时,被他的一声厉喝吓得慌慌张张的逃了出去,对俞太太说:“少爷发疯了呢!”俞太太皱眉、纳闷、担心,却不敢去打搅他。
十点,十点半,十一点,十一点半,十二点,十二点半……时间缓慢的拖过去,他瞪著电话,响吧!快响吧!你这个机器!你这个没有生命的机器!你这个不解人意的混帐机器!响吧!快响吧!蓦然间,铃响了,他抢过电话,却是找俞太太的,俞太太早已在客厅中用总机接了。他放好听筒,跑到客厅去叫著:“妈,拜托你别占线好吗?我在等一个重要的电话!”
这孩子怎么了?又在抢什么大新闻吗?俞太太愕然的挂断了电话。于是,俞慕槐又回到了书桌前面,呆呆的坐著,用手托著下巴,对著那架电话机出神。
一点钟左右,慕枫回来了,她面有泪痕,神情凄恻。拿著一个大大的、方方的包裹,她一直走到俞慕槐的房门口,推开门,她叫著:“哥哥,我有话要跟你说!”
“别吵我!”俞慕槐头也不回,仍然瞪著那架电话机,不耐的挥了挥手。“你出去!我没时间跟你讲话,我有重要的事要办!”慕枫掩进门来,把房门在身后阖拢,并上了锁。
“哥哥!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俞慕槐骤然回头,恼怒的大喊:
“我叫你出去!听到吗?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办,我不要人打扰我!你知道吗?出去!出去!出去!”
慕枫把纸包放在墙角,走到俞慕槐面前来,她的眼睛悲哀的望著俞慕槐,含著泪,她低低的、安静的说:
“别等那电话了,哥哥!她不会打电话来了!”
俞慕槐惊跳起来,厉声说:
“你说什么?”“别等电话了,哥哥。”她重复的说:“她不会打电话给你了,我刚刚从她那儿来,她要我把这封信转给你。”她从大衣口袋中掏出一个信封。“你愿不愿意好好的坐著,平静的看这封信?”俞慕槐的眼睛直了,脸发白了,一语不发的瞪了慕枫一眼,他劈手就抢过了她手里的信封。倒进椅子里,他迫不及待的撕开信封,抽出了信笺,他紧张的看了下去:
“慕槐: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远远地离开了台湾,到地球的彼岸去了,你,可能再也见不到我了。说不出我心里的抱歉,说不出我的痛苦,说不出我的爱情及我的思念!写此信时,我已心乱如麻,神志昏乱,我写不出我真正心情的千分之一,万分之一!我只能一再告诉你一句掏自我肺腑里的话;我爱你!爱得固执,爱得深切,爱得疯狂!或者你根本不信任我,或者你会恨我入骨,因为我竟一再的欺骗你,包括这次的欺骗在内!但是,慕槐呵,慕槐!离婚之议既已失败,我有何面目重见故人?
今日决绝一去,再不归来,我心为之碎,肠为之摧,魂为之断,神为之伤……不知知心如你,是否能知我?解我?谅我?若你能够,我终身铭感你,若你竟不能,我亦终身祝福你!请保重你自己,珍惜你自己,如果恨我,就把我忘了吧!渺小如我,沧海一粟而已,普天之大,胜过我的佳人不知几许!若你竟不恨我,对我还有那样一丝未竟之情的话,就为我而珍惜你自己吧!需知我身虽远离,心念梦魂,却将终日随侍于你左右。古有倩女离魂之说,不知我能离魂与否!爱你,慕槐,我将终身爱你!你我相识以来,有传奇性的相遇,传奇性的别离,这之间,爱过,恨过,气过,吵过,闹过,分过,合过……到最后,仍合了一句前人的词‘风中柳絮水中萍,聚散两无情!’今日一去,何年再会?或者,会再有一个‘传奇’,会吗?慕槐?不管会与不会,我爱你!慕槐!真的爱你!爱得固执,爱得深切,爱得疯狂!昨日曾得到一首你为我写的小诗,喜之欲狂。我也曾为你写过一首,题名回忆,附录于下:
那回邂逅在雨雾里你曾听过我的梦呓而今你悄然离去,给我留下的只有回忆!我相信我并不伤悲,因为我忙碌不已;每日拾掇著那些回忆,拼凑成我的诗句!不知何时能对你朗读?共同再创造新的回忆!
真好,慕槐,我们还有那些回忆,不是吗?请勿悲伤吧!请期待吧,人生不是就在无穷尽的期待中吗?我们会不会再‘共同创造新的回忆’呢?呵,天!此愁此恨,何时能解?!别了,慕槐!别了!海鸥飞矣!去向何方?我心碎矣,此情何堪?别了!慕槐!
珍重!珍重!珍重!你的羽裳二月十五夜于灯下”
俞慕槐一口气读完了这封信,抬起头来,他的眼睛血红,面色大变。抓著慕枫的肩,他摇撼著她,他嘶哑著喉咙,狂喊著说:“她真走了?真走了?真走了?”
“是的!”慕枫流著泪叫:“真走了!中午十二点钟的飞机,我亲眼看著飞机起飞的!她将和欧世澈在美国定居,不再回来了!”俞慕槐瞪著慕枫,目眦欲裂。接著,他狂吼了一声,抓起桌上的一个茶杯,对著玻璃窗扔过去,玻璃窗发出一声碎裂的巨响,他又抓起烟灰缸,抓起书本,抓起花瓶,不住的扔著,不住的砸著,嘴里发狂似的大吼大叫:
“她骗了我!她骗了我!她骗了我!”
慕枫颤抖的缩在一边,哭著叫:
“哥哥,你安静一点吧!你体谅她一些吧!哥哥,你用用思想吧!”俞慕槐充耳不闻,只是疯狂的摔砸著室内的东西,疯狂的乱吼乱叫。俞太太和阿香都被惊动了,在门外拚命的捶门,由于门被慕枫锁住了,她们无法进来,只得在门外大声嚷叫,一时门内门外,闹成了一团。最后,俞慕槐把整个桌面上的东西悉数扫到地下,他自己筋疲力尽的跌进了椅子里,用手捧住了头,他仆伏在桌上,沉重的、剧烈的喘息著。他不再疯狂喊叫了,变成了低低的、沉痛的、惨切的自言自语:
“走了!就这样悄悄的走了!走了!走了!走了!”
慕枫怯怯的移了过去,把手轻轻的按在他的肩膀上,低声的说:“哥哥,她曾经奋力争取过离婚,欧世澈扬言要毁掉你的前程,她这一走,是无可奈何,也用心良苦呀!”
“她走了!”他喃喃的说:“我还有什么前程?”
“别辜负她吧!”慕枫低语。“她叫我转告你,你是她唯一的爱人!”他不语,只是仆伏著。
“想一想,哥哥。”慕枫说:“那儿有一个包裹,也是她要我转交给你的,我不知道是什么,等会儿你自己看吧!我出去了,我想,你宁愿一个人安静一下。”
俞慕槐仍然不语。慕枫悄悄的走到门口,打开房门,退了出去。把门在身后关好了,她拉住站在门外的俞太太的手,低声说:
“我们走开吧,别打搅他,让他一个人静一静。”
整个一个下午,俞慕槐就那样待在房内,不动,不说话,不吃饭。黄昏来了,夜又来了,室内暗沉沉的没有一点儿光线。他终于抬起头来,像经过一场大战,他四肢软弱而无力,摇摆不定的站起身来,他跄踉的,摸索著走到墙边,把电灯开关开了。甩甩头,他望著那满屋的零乱。在地上的纸堆中,他小心的找出羽裳那封信,捧著它,他坐在椅中,再一次细细详读。泪,终于慢慢的涌出了他的眼眶,滚落在那信笺上面。“羽裳,”他低语,“你总有回来的一日,我会等待,那怕到时候,我们已是鸡皮鹤发,我会等待!我仍然会等待!”他侧头沉思:“奇怪,我曾恨过你,但是,现在,我只是爱你,爱你,爱你!”转过头,他看到墙角那包裹。走过去,他很快的撕开了那包装纸,却赫然是自己送她的那件结婚礼物——那幅孤独的海鸥!只是,在那幅画的右上角,却有羽裳那娟秀的笔迹,用白色颜料,题著一阕她自作的词:
“烟锁黄昏,雾笼秋色,
日长闲倚阑干。看落花飞尽,雨洒庭前,
可恨春来秋去,风雨里,摧损朱颜!
君休问,年来瘦减,底事忧煎?
缠绵,几番伫立,将满腹柔情,
俱化飞烟!叹情飘何处?梦落谁边?
我欲乘风飞去,云深处,直上青天!
争无奈,谁堪比翼?共我翩翻?”
他读著那阕词。“争无奈,谁堪比翼,共我翩翻?”谁堪呢?谁堪呢?欧世澈吗?他坐在地下,用双手抱著膝,望著那文字,望著那只孤独的海鸥,“叹情飘何处?梦落谁边?”情飘何处?梦落谁边呢?他微笑了,他终于微笑了起来。他的羽裳!争无奈,他竟无法振翅飞去,云深处,共伊翩翻!她毕竟孤独的飞走了!像她的歌:
“海鸥没有固定的家,它飞向西,它飞向东,海鸥飞处40/41
它飞向海角天涯!”
也像她另一支歌:“夜幕低张,海鸥飞翔,去去去向何方?”
何处是它的家?它飞向了何方?他望著窗外,夜正深沉,夜正沉寂。她,终于飞了。
20
一年容易,又是冬天了。
雨季和往年一样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