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的盛唐-第27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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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三日,史朝义接到了父亲的一个命令,让他在军营附近修筑一座“三隅城”(依山而建的三面墙的城堡),用以储存军粮。这本来是个很正常的任务,可问题在于:史思明给的施工期限只有一天。
这就显得很不正常了。
史思明是什么意思?他难道仅仅是由于军情紧迫才给了这么短的期限吗?还是他别有用心?
史朝义不敢去想那么多,他只能率部下拼命赶工,终于在黄昏时分筑完了墙体。可后面还有一道涂泥的工序。就在这个时候,史思明来视察了。他看见工程尚未竣工,立刻指着史朝义的鼻子破口大骂,然后命左右侍从盯在那儿监督史朝义干活。史朝义领着手下继续埋头苦干,终于抢在夜幕降临之前完成了最后一道工序。史思明阴沉着脸前来验收,骑马绕墙走了一圈,最后停在史朝义面前,忽然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等攻下陕州,终究要斩了你这个贼东西!”
史朝义差一点瘫软在地。
这一刻,史朝义心中那个可怕的念头再度翻涌而起,令他全身战栗不已。
当天夜里,史思明宿于鹿桥驿(今河南洛宁县境内),命一个姓曹的心腹将领担任警卫。
史朝义的军营与鹿桥驿近在咫尺,如果要动手,今天晚上就是最好的机会。
杀,还是不杀?这是一个问题。
正当史朝义被这个问题搞得坐卧难安之际,部将骆悦和蔡文景敲开了他的房门。骆悦一进来,就开门见山地说:“我等与大王已经命在旦夕了!自古以来,废黜旧主、拥立新君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万万不可优柔寡断,请大王立刻召见曹将军,共谋大事!”
史朝义低着头一言不发。
骆悦与蔡文景对视一眼,接着说:“大王若不许,我等今天就投奔李唐,只恐大王到头来也不能保全。”
许久,史朝义抬起头来,骆悦和蔡文景看见他的脸上布满泪痕。
此刻的眼泪当然不乏作秀的成分,但不可否认,里面也包含了深深的痛苦和无奈。
最后,史朝义轻轻地说了一句:“诸君好好干吧,不要惊动了父皇。”
史朝义一旦点头,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骆悦立刻派人将曹将军召来,把他们的计划和盘托出,然后面无表情地问他打算怎么办。
事已至此,曹将军还能怎么办?
他知道史思明不得人心,也很清楚什么叫做众怒难犯。如果不答应,他马上就会血溅当场,成为史思明并不光彩的陪葬品。
因此,曹将军只犹豫了短短的一瞬就点头同意了。
随后,骆悦等人簇拥着曹将军,率领史朝义帐下亲兵三百人,全副武装直扑鹿桥驿。警卫人员一看这么多人杀气腾腾而来,情知不妙,可定睛细看,一马当先的居然是他们的顶头上司曹将军,于是纷纷让路,没人敢出手阻拦。
骆悦等人顺利进入驿站后,径直冲进了史思明的寝室。
然而里面却空无一人。
骆悦等人大惊失色,赶紧四处搜寻。由于夜里太黑看不真切,所以骆悦等人不问青红皂白,见人就砍,一连砍翻数人。其他几个侍从吓得死死趴在地上,举着双手大喊:皇上在茅房。
骆悦连忙带人冲向驿站后院,只见史思明已经跃上一匹马,正准备从后门逃离。骆悦等人立刻放箭,其中一箭正中史思明手臂。史思明跌落马下,众人一拥而上,把他严严实实地捆了起来。
史思明一脸沮丧,问:“乱者为谁?”
骆悦冷冷地说:“奉怀王(史朝义)命。”
史思明一下全明白了。他仰天长叹:“我白天说错了话,活该如此下场。可何不等我攻下长安再动手呢?现在杀我,未免太早,大业恐怕没有希望了。”
骆悦可不想去关心史思明的什么大业,他现在最庆幸的是自己和怀王终于可以免于一死了。是日深夜,骆悦将史思明囚禁在柳泉驿(今河南宜阳县西柳泉镇),然后回营向史朝义作了禀报。
他的禀报其实只有三个字:事成矣!
当时,燕朝宰相周挚正率后军驻守福昌(今宜阳县西福昌镇),听到怀王兵变、皇帝被擒的消息后,吓得跌坐在地上,久久回不过神来。次日,史朝义拔营返回洛阳,经过福昌时,周挚硬着头皮出营迎接。骆悦暗中劝史朝义,说周挚是史思明的头号心腹,若不除之,恐为后患。史朝义随即逮捕周挚,将其斩杀。大军进抵柳泉驿后,骆悦等人深恐军心有变,遂派人缢杀了史思明。
回到洛阳当天,史朝义就在骆悦等人的拥立下迫不及待地登基即位了。同日,史朝义派遣张通儒等人回到范阳,诛杀了史朝清,还有他的母亲辛氏及其一干党羽。
史朝义的斩草除根之举很快就在幽州城里引起了巨大的恐慌。不久,各派势力不可避免地发生了火并,张通儒被杀,动乱整整持续了两个多月,死亡人数达到数千人。史朝义随即任命心腹将领李怀仙为范阳尹兼燕京留守,而后才渐渐控制了局势。
虽然史朝义篡了燕朝皇位,但驻守各地的节度使基本上都不买他的账。因为他们大多是安禄山的旧部,连史思明都不见得能收服他们,更不用说这个年纪轻轻的史朝义了。
换句话说,从史思明被杀的这一天起,所谓的燕朝就只剩下一个有名无实的躯壳了。各方大将虽然在表面上隶属于燕朝,可事实上没有一个遵奉史朝义号令,都在各打各的小算盘。在这种貌合神离、同床异梦的情况下,自己究竟能走多远,能把局面玩多大,史朝义实在是有些茫然……
就在这一幕似曾相识的弑父篡位的闹剧中,燕朝又完成了一次非正常的权力更迭。
没有人会料到,史思明离开这个世界的方式,竟然会与安禄山如出一辙。
曾几何时,安禄山和史思明义无反顾地造了李唐王朝的反,可到头来,他们的儿子也毫不留情地造了他们的反。如果用佛教的话来说,这就叫因果报应,丝毫不爽。而报应的方式如此之相似,并且来得如此之迅速,实在是大大出乎人们的意料。
自乾元二年四月称帝,至上元二年三月被杀,史思明的帝王生涯总计不过一年十一个月。而此前的安禄山比他还不如,只当了一年皇帝就命丧黄泉。
在历史的滚滚洪流中,他们看上去就像两朵转瞬即逝的浪花。
可事实上,他们并不是浪花,而是深不可测的旋涡。因为大唐王朝的巨舫一从他们身边驶过,就开始发生剧烈的颠簸和摇晃,并从此进入了一个半世纪的迷航……
安禄山和史思明虽然先后死于非命,但一切并没有就此结束。
毋宁说,一切才只是刚刚开始。
虽然安禄山和史思明已经命丧黄泉,但是无数的安禄山和史思明却将在他们的身后蓬勃成长;虽然安史之乱很快就将彻底终结,但是许许多多拥兵割地的跋扈藩镇,却将联手开启唐朝历史上前所未有的一个大裂变时代!
第三章 太上皇李隆基、肃宗李亨驾崩
【李隆基的最后岁月】
太上皇李隆基自从回到长安的兴庆宫后,在相当一段时间里,始终沉浸在对杨贵妃的哀悼和思念中,无边的凄惶和寂寥就像冬天的大雾一样深深笼罩着这个多情而不幸的老人。然而,逝者已矣,再坚贞的情感,再绵长的哀思,也唤不回那个幽冥永隔的爱人。当昔日的绝世红颜早已变成马嵬驿黄土下那具日渐腐烂的尸骸,当缠绵悱恻的回忆之光只能徒然灼痛形影相吊的孤单灵魂,李隆基只能告诉自己——该回到现实世界中来了。
时间是治疗一切心灵伤痛的良药。随着时光的流逝,李隆基心上的那个伤口自然愈合并且渐渐结痂了。后来,他再也不愿去碰触它。这个经历了种种人间至恸的男人尽管七十多岁了,可他的生命力依然旺健,对生活依然充满了不息的热情。所以,在后来的日子里,李隆基有意无意地封存了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然后让自己的感官重新朝着现实世界敞开,朝着醇酒飘香、笙歌悠扬的宫廷生活敞开……
宫廷的快乐具有一种魔力,只要你愿意享受它,它就会给你想要的一切,同时让你忘掉不想要的一切。
一时间,生命的指针仿佛又拨回到了令人心醉神迷的天宝岁月。
回到长安这几年,依旧有那么多熟悉的人陪伴在李隆基身边:内侍监高力士、龙武大将军陈玄礼、女儿玉真公主、宫女如仙媛、内侍王承恩,还有那些能歌善舞的梨园弟子。他们把纷纷扰扰的天下阻挡在兴庆宫的宫墙之外,共同为太上皇营造了一个自在、安逸、温馨、祥和的晚年。不管从前那个太平盛世已经在兵燹战火中变得如何面目全非,至少在这里,在这座兴庆宫,李隆基和他身边的人仍然可以拥有一方自娱自乐、自给自足的小乐园。这里虽然不是什么远离尘嚣的世外桃源,但也不失为一座与世无争的人间净土。
兴庆宫是李隆基的龙兴之地,由他当年的藩王府邸扩建而成,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烙印着李隆基的所有生命过往,见证着这个一代雄主一生经历的辉煌与沧桑。所以李隆基深情地爱着它,无比执着地依恋着它,就像婴儿依恋母亲的乳房,就像草木依恋春天的阳光。对李隆基来说,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可以和兴庆宫相提并论,也没有任何地方比兴庆宫更适合安置他的生命、滋养他的灵魂……
如果说李隆基是一棵树,那么兴庆宫就是他的根。
李隆基喜爱兴庆宫的原因,除了这个地方所承载的历史记忆之外,还包括它那独特的地理位置。兴庆宫地处皇城之外,坐落于长安外郭城的市井坊间,最南面的长庆楼更可以直接俯瞰熙熙攘攘的街市人群。这样的地理位置让李隆基能够近距离地感受生鲜活泼的市井气息,让他和长安的士绅百姓有了最直接简便的互动和交流,从而使他获得了一种真真切切的存在感。
李隆基无比珍视这种感觉。
因为,最让一个老人感到恐惧的事情并不是衰老,而是被人遗忘。
尤其是对于一个曾经富有四海的盛世帝王来说,担心被人遗忘的恐惧绝对要比任何人都更加强烈。
所幸,毗邻市井的兴庆宫足以使李隆基避免这种恐惧。
无论何时,只要李隆基的身影出现在长庆楼上,从楼下经过的长安父老就会主动停下脚步,对他顶礼膜拜,口中高呼万岁。每当这种时候,李隆基就会开心得像一个受到表扬的孩子,脸上立马开出一朵花来。然后他就会忙不迭地吩咐宫人,在长庆楼下当街摆设宴席,用精美的宫廷酒食招待那些父老。
如果有朝廷官员从长庆楼下经过,并向太上皇行礼致意,那他们的待遇就更好了。太上皇会请他们上楼,设宴款待,席间往往还有玉真公主和如仙媛等人作陪。被太上皇请吃饭的官员不少,比如羽林大将军郭英乂,还有剑南道入京奏事的官员等等。
与各色人等的交往让李隆基感到了充实,来自方方面面的见闻和信息也让足不出户的太上皇增加了对外界的了解。总之,李隆基对自己的退休生涯总体上还是满意的。虽然丧失了爱情,但他学会了封存记忆,并努力寻找新的生活乐趣;虽然丧失了天子大权,但他学会了调整心态,并按照新的方式生活。
所以,李隆基并没有像历史上很多被逼退位的太上皇一样,整天活在失落、苦闷和抑郁之中,而是非常明智地找准了自己的位置,然后在这个位置上自得其乐,安度晚年。
日升月落,寒来暑往。转眼间,李隆基回到长安已经两年多了。他本以为日子可以这样波澜不惊地过下去,可他万万没想到,这种自在平静的生活竟然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