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路莫回-倾尽天下-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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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来都是极怕辣的。平日有国宴时,也仅是做做样子地抿两口淡澧。真要论起来,喝得最过分的一次也不过是那天在院里喝了半坛。
眼下一坛子的香酿下肚,就是喝惯酒的也不免脚底踉跄,更遑论很少碰酒的皇甫翰了。
夜风徐徐,余寒入骨。皇帝搓了搓自己的双肩,又揉了揉双眼。轻轻嘀咕了一声,便迎著风,摇摇晃晃向前去了。
人生不胜一场醉,但入宫门四面灰。
可堪回首来时路,频频顿足频频催。
踩著沾了夜露的软草,眼波倾动,一时间竟分不清春冬年岁,抓过一旁低垂著的花枝折断,空舞出一番风姿来。
山中有槐长年青,万木空有百年阴。
只见牡丹乱红妒,天子自有天子心。
月光如水,静谧如画。
指尖缓缓流淌著银光的皇帝,目光迷离,散乱在墨黑如漆的夜色里。
前方人影绰绰,细碎齐整的脚步声忽得轻下去。
皇帝此时是懵懂糊涂的很,他痴痴地抬头。
来人一身月白,衣袂翩跹。精致淡雅的脸,在温文如玉笑靥的陪衬下更是美如般若。
“月。”怔怔地喊了一声。
那人没有应,而是转步含笑向他来了。
白衫在夜风中舒展,荡漾出微微涟漪,领口宽松露出一段白皙的颈项。
月光仍是皎洁。
公输月似笑非笑地靠近,清爽的幽香顿充斥了鼻尖。
恍惚间,仿佛经年。月光如纱,淡笑似月,月却输其一段香;牡丹娇冶,笑靥如花,花却逊其一分灵。
“皇上,怎麽在这?”刚近其身便嗅到扑鼻的酒气,公输月轻著嗓子像在抚慰迷途的娃娃。
皇帝还没有缓过神。
待他缓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做了一辈子都不该做,却永远不後悔曾做过的举动。
软唇温热,淡香宜人。
皇帝像是醉了,可那闪亮的眸子却比世上最耀眼的宝石还要亮上几分。
公输月也是吃了一惊,没想到平日端庄威严的君主,醉起来是那麽…惑人。
细整的牙齿在唇上轻咬著,留下一排浅浅的水印。
“皇上?”等到皇甫翰终於放开他,公输月才没事人一般的低声唤了一句。
“月。”
醉态撩人。
这四字写起来简单,可要说真的有所认知,对於公输月而言这还是头一次。
他第一次了解原来醉态撩人,是这麽个撩人法。
风也和煦的紧,乱了平日刀削一般、服服帖帖的鬓角。青丝垂散在耳侧。俊逸的男人潮红著脸,身形不稳,跌跌撞撞地撞进来人的怀里。
要说起来,皇甫翰高了公输月半头。这场景本是该怪异的。可月光如水,柔和静谧。洒在紧拥的两人身上竟是说不出的美好。
所以,总噙淡笑,缀在天幕的月亮能成为文坛的抢手货,总是有它一定的道理的。
月光能让画面和美,能让情感在心底不知所以就泛起小小的涟漪。不是波澜壮阔的,却比排山倒海更要命。
皇帝此刻便是如此。
心头涌上的一阵悸动,让他借醉埋在公输月的怀里不肯抬头。
这场景陌生极了,可又实在有些熟悉。仿佛前世的某一瞬,他也曾这样失态过,放肆过,分寸大乱过。
“皇上。”面对这样孩子气的皇帝,公输月笑了一声。
皇甫翰均匀的呼吸扰得他的心脏没法规律地跳动。
恐对方著凉,抬手想要将有些松垮的龙袍收得紧些。却从袖子里滑出一把扇子,紫檀制的扇骨上分明刻著小小的“公输”二字,公输月的眼神一紧手却一松,将有些睡意的皇帝狠狠一推。伸手便将那落在地上的扇子捡起来,连灰尘都没掸就塞进袖子里。
皇帝被这麽一推,睡意全无地跌坐在地上。迷茫地睁开眼,却见那抹月白的影子即将远去。伸手去够:“月。”
那背影迟了迟,却最终没有转身,反倒逃一般地去得更快。
皇帝的手愣愣地抬在那,指尖跳动著柔和的月光,流淌著冰冷的空气。
这场景同样熟悉。
“月…不见了。”富有四海的男人抬头,无奈地吟哦一声。眼底的清明,就是夏日里流动的夜光也比不上。
任他做痴扮嗔、装傻充愣,月也绝对不会回头多看他一眼。
他是皇帝,可面对这样的情状除了叹息,也再没有别的办法。
然而──
准许公输月不著侍卫之衣,身携家传之扇的,不正是君无戏言的皇帝自己麽?
恢复了帝王韬略,整步走向别处的皇甫翰自然不知道,这一次,他败在自己的手上。
皇宫是万金之地,可在无人的夜里,却冷得令人心生怯意。
皇帝是极少有机会流连在偏远角落里的。因而,待皇甫翰发觉自己走得太远之时,借著远处微弱的宫灯,已经很难辨认回去的路了。
好在,对於鬼神之说他一向不信,因此倒也没觉得这习习的冷风有什麽怪异。
不过,不信并不代表无惧。当幽远哀愁的笛声从野草遍横的废弃宫殿中传出时,皇帝微醺的双眸露出一掠而过的惊恐,转身欲走,却被迎面吹来的一阵惊风所扰。这风来得确实怪,却及时平复了皇帝惶乱的心情。
不再心惊肉跳的他,终於能够静下来听听这突然响起的笛音。
听惯了绮靡婉媚的宫廷丝竹,此刻伴著夜春的微凉,听这悠悠奏起的笛音,反倒顿觉得耳目一新。
年轻的皇帝被这哀怨的笛声所引,竟痴痴地拨过乱草,往弃庭的深处去了。
小走十步,便豁然开朗。
这外表看似破落的庭院,其中却别有一番洞天。
被弯折流水环绕著的小轩,朴素清新。泛著寒雾的水面上,横跨著一座江南常见的拱桥。水中还荡著几苇仿得极精致的小船。
这番静谧极了情景在以水闻名的江南都是少见。更遑论在这旱涩的北方。
笛声突然断了,皇甫翰从凄迷的笛音中转醒,回神便发现自己置身这般美景之中。
微醺的皇帝这下醉得更是彻底,他几乎开始相信这是个梦境。
走过做工细致的小桥,近了轩,伸手轻轻推开门。
轩里的场景亦没有让恍恍惚惚的皇帝觉得失望。
一张紫檀木雕成的书案正对著门,铜灯还燃著,屋内是恰到好处的温度,从地面不积一尘的情况判断,这里定有人常住,还时不时地有人打扫。
屋里的构造虽是简单,却完美得令人挑不出一点瑕疵来。
皇帝虽然醉了,可到底不是傻子。
联想到自出生以来,所历所见的一场场明争暗斗,又思至各路权臣最近的种种动向,深觉自己可能被卷入某起宫廷阴谋,顿时惊寒入骨。
稳了稳步子欲走,却被突然响起的嗓音止住。
“皇上?”
声音不大,却足以让一向谨慎的皇帝冷汗沁背。
这种时候事无论如何也不能以背示人的,皇甫翰身形略转。
“知是朕,还不快出来请安!”清冷的模样没有出卖他的紧张,帝王之术讲究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改。此刻虽面临著可能性极大的危机,皇帝也还没有乱了阵脚。
没有想象中的冷光暗器,只有一位文人模样的男子踱步从屏风後面出来,看他的脸色,倒不像是奸恶之人。
“圣上…”见了皇甫翰,那人的嘴唇颤抖起来,脸色也不如以前泰然,他没有犹豫地拜倒,稳稳地磕了个头。
皇帝仍没有放下戒备,他施施走向跪著的人面前:“你可是宦官?”
“微臣不是。”那人显然是惊诧於这样突如其来的问题,不过仍是恭恭敬敬地答了。
“哦?那外阁男子擅居宫中,你可只是何罪?”
跪著的人身子一抖,头埋得更低:“臣不敢造次,只是幸得先帝特赦…”
“放肆!先帝何曾做过此赦?朕怎从未听闻?”
“圣上英明。”那人再次磕了个头,双手呈上一卷黄色锦缎:“此乃先皇诏书,请圣上过目。”
皇甫翰疑有诈,迟迟未动。
那人明白了皇帝的疑虑,打开锦卷呈上来前来。
皇甫翰草草扫了一眼,其中的内容顿时让他喉咙一紧。
他立马伏□子,扶起跪著的男子。
许久才叹息著喊了句:“公输卿。”
听这一声久违的“爱卿”,公输璇眸里隐忍许久的泪,顿时溢了出来。
先帝早知他公输氏有难,那日早朝便暗自留下他,引他来了此处。并诺设法救下其他家眷,岂料人算不如天算,皇恩未及,萧氏便以私藏龙袍之罪,抄了公输家,顺带故演了一场杀鸡儆猴的好戏,借机让辩理的公输澄横死刀下。一来断了公输家的根,二来给那些想为公输家出头的大臣看看以卵击石的下场。
先帝英明,却抵不住一场急疾,此事过後没多久便驾鹤西去。
公输璇至此便被困在这深宫之中。好在,皇甫旬早安排了心腹伺候起居,这个破落的小院所处位置又甚是隐蔽,才得以掩人耳目。
本想等风波一平便想个法子遁出。谁曾想自新帝登基以来,萧鸿章更是仗著“周国大臣”的名义权倾朝野,加之洛戚殉国,曹王被灭。朝堂之上更是没人能牵制他。公输璇一生忠君,此刻更是不愿置身事外。宫中虽是寂寞,但毕竟能从管事太监口中知道些朝上之事。
而方才笛中的凄怨,也正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悲愤。没想到,新君竟误打误撞地觅得此处。真是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皇甫翰看了先帝遗诏,又听了公输璇的一番详解,对事情的来龙去脉顿明白了九分。
一时间对萧氏的恨意又增了许多。
“皇上若想除去弄权之臣,恐怕此刻为时尚早。”公输璇与萧鸿章争了数十年,自然清楚对方的秉性。“恕臣直言,皇上所立新臣根基未稳,还要耐上几年,等新臣稳权之後才好。依臣对丞相的了解,此人自视颇高,近来虽已领略到皇上的手段,不过,定然仍觉圣上资历甚浅,论起弄权远不如他。因而,近几年倒不会有什麽大动静。”
先帝在时,公输璇便有铁骨诤臣之名。皇甫翰看来也是名不虚传,这一番话剖析时事极周到,但却也实在不很中听。不过,对於恨不得乱刀剐了萧鸿章的他来说,这样的言论动听极了。他深知新臣与萧鸿章权力的差距,这也是他一直忍著,按兵不动的原因。
借著如豆的灯焰。
皇帝与旧臣聊了很久。一心驻於国事的他,临别时才有心思细看公输璇的脸。
不注意不打紧,这细看起来,皇帝不禁呆了。
著五官,这神韵…哪是什麽铁骨诤臣公输璇,分明就是正受宠的带刀侍卫公输月!
对於铁骨诤臣的容貌民间也是早有传闻的,有幸见过的人都直赞是“人淡如菊,容貌无双”。
算了算年龄,皇甫翰不禁失笑。先不论这年逾不惑的公输璇为何相如青年。若说公输月和公输璇是父子,那也太巧了吧!
“爱卿,朕且问一句,卿可有子?”
“臣的长子十年前命丧萧氏之手,其後…满门抄斩,次子虽出门学艺恐怕也难以幸免…”
“若卿次子仍在,今年可是一十有八?”
“皇上怎知?莫非…”公输璇对外界大事也是有所耳闻,自然已经听说去年的文武状元便姓公输。心下不禁一阵狂喜。
“正如爱卿所想,卿的次子很可能就是朕的文武状元──公输月。”皇帝兴奋地踱步一圈,“公输家可是有把家传的扇子?”
“ 正是!”
“那便定然是了!”皇帝很久没有这样喜悦了,俊美的五官在焰色的映衬下熠熠闪光。
闻言,公输璇又折□去,含著泪道:“臣替犬子谢主隆恩。”
“爱卿平身。”皇甫翰忙去扶:“只是,萧氏之事尚未平止,为了爱卿的安危著想,朕还不能让卿父子相认,愿卿了解。”
“皇上的隆恩,臣铭记於心。”公输璇起身,眼里仍含著惊喜。
天色泛白,已近寅时。
君臣二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皇帝不动声色地退出了无名的小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