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馐传-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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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桂花晓得,少爷是夫人的心尖肉,天大的事,也大不过少爷去,遂跪在美人榻跟前,低声轻唤:“夫人……”
杨涂氏正在做梦。
梦里杨老爷金科及第,中了状元,头戴乌纱帽,身着状元袍,襟披大红绸,昂首挺胸,前呼后拥地骑马游街,好不威风。涂氏心中欢喜不已,总算自己伺候公婆,照顾小姑,让丈夫安心寒窗苦读,如今丈夫高中,一家人也算苦尽甘来。她喜不自禁地想从人群里站出来,走到杨老爷马前去。却被一个衙役一把拦住。
“大胆民妇!往哪里去?!”
涂氏理直气壮地道一直跨马游街的杨老爷:“那是我夫君!我自是要到我夫君跟前去!”
衙役上下打量她两眼,嗤笑:“也不照照镜子,掂掂自己的斤两!告诉你!那边两位,才是状元公的夫人!”
说罢以腰刀柄一指。
涂氏循着他所指望去,只见两个穿绫著缎、满头珠翠的妖娆女子,依偎在杨老爷身旁,得意地向她望来。
涂氏定睛一看,这两个妖精,可不正是家里的两个妾室么?!她辛辛苦苦地伺候了一家老小,等老爷出息了,却叫这些个狐媚子占去了本属于她的风光!这叫涂氏如何受得了?正恨不得扒她们的皮,喝她们的血,忽然听到耳边有人低唤:“夫人……”
涂氏猛地睁开眼来,望向跪在美人榻跟前的人。
只见相貌平平的大丫鬟桂花老老实实地跪着,见她醒了,便微微垂首,“夫人,刚才少爷屋里的陈婆子来禀,说少爷已经回来了。”
涂氏听了,下意识看了一眼屋里的西洋钟,随后蹙眉起身。
桂花伸手扶了涂氏起来,伺候涂氏将头发重新梳了,抹了把脸,这才随着她一道往少爷屋里去。
涂氏到了儿子屋里,只见丫鬟婆子并奶娘都候在檐下,便一正脸色,“都在这里做什么?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丫鬟婆子顿时作鸟兽散。
又一指奶娘曲氏:“你说,这是怎么了?”
奶娘缩起肩膀,“少爷一回来,就把婢子们都赶出来……”少爷日益大了,同她这个从小把他奶到大的奶娘,关系便日渐淡了。
涂氏冷哼一声,往儿子屋里行去。
桂花赶忙上前替夫人挑起纱帘,待夫人进了屋,这才跟进去。
宝哥蒙着头脸,正一个人生闷气,听见响动,知是母亲来了,也不愿意将单被取下来。
涂氏坐在儿子床边,柔声问:“我的儿,这是怎么了?”
宝哥儿一动不动。
涂氏拽住了单被,轻轻拉扯,“告诉娘,是谁惹你生气了?娘替你好好教训教训他。”
宝哥想起亦珍的笑脸来,哪里舍得让人教训她?只瓮声瓮气道:“娘,我心里不舒服……”
“如何不舒服了?”涂氏朝两个妾室住的院子方向剜了一眼,别是那两个贱人趁她不备,在宝哥儿跟前说了什么诛心的话罢?
宝哥儿翻了个身,背朝着母亲。
“为何学院里的同窗也好,家里的妹妹也好,都不爱同我玩?”其实他最想问的是:为何珍姐儿不爱搭理我了?
只是他晓得,倘使他真这样问了,恐怕母亲会得迁怒珍姐儿。
涂氏隔着单被,摸一摸宝哥儿的头顶。“他们都玩什么不带着你了?”
“……蹴鞠、投壶……”宝哥声音闷闷,“我都玩得极好的。”
涂氏一笑:“那是他们妒忌你玩得好罢了。”
“可是……五月十五的月望诗会,他们都相互约了一道去,却没人邀我一同去。”正如同珍姐儿不理他一样。
涂氏听到这里,放下心来,只要不是那两个狐狸精调拨宝哥儿就好。
“娘的宝哥儿最是厉害不过,他们怕你诗做得好,抢了他们的风头,这才有意这样做呢。到时候你在诗会上一鸣惊人,获得先生的赏识,还怕没人来和你一块做耍么?”
宝哥儿听了,一把扯下蒙在头上的单被,一双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涂氏:“母亲说的,可是真的?!”
“娘亲还会骗你不成?”涂氏笑着哄了宝哥,“来,起来洗把脸,到娘屋里去喝冰镇雪耳羹。”
宝哥暗忖:倘使他真能在月望诗会上一鸣惊人,是否珍姐儿会对他刮目相看?
这样一想,宝哥忽然觉得通身都充满了希望,一张满月脸顿时露出了笑容。
等桂花唤了丫鬟进来伺候宝哥儿洗脸,涂氏脸色一沉,悄悄吩咐桂花:“晚一点你吩咐婆子,把桂祥叫进来,我有话问他。”
涂氏不会当面揭穿儿子,可是他的说辞,她是半点也不相信的。
、10第九章 一场热闹(1)
进了五月里,松江府的天气便已热得让人颇有些吃不消了。尤其夜间,卧在床榻之上,便是所有支窗都支得老高,也不见有多少凉风穿堂入室。
松江府知府季怀礼季大人躺在府衙三堂官邸之中,双手枕在脑后,望着窗外如水的月色,怎样也无法安然入睡。
季大人是先帝宪宗成化十年进士出身,授正七品浙江遂昌知县。在遂昌任上,娶了时任上峰衢州知府叶大人的嫡次女叶氏为妻。
因有了岳家提携,这才一路从正七品的知县,升迁至如今正五品的松江知府。眼下季大人任期将届,本打算未来趁回京述职之机,走动走动,谋个更好的职位,岳父叶大人却从京城派人快马加鞭递了消息来。信上说,皇帝有意立赵王为储,他早年与赵王有私怨,遂上表辞官致仕。陛下虽留中不发,然他去意已决。而今唯一能替他打算的,就是将得到的消息,着人快马传递至江南:陛下带着亲信,一路南下,微服私访,望他早做准备。岳父在信中叮嘱他务必治下严明,亲民有序,给微服而来的天子留下良好印象云云。
季大人一得了信,便使衙役招了六房典吏来,教他们约束吏胥、书办及衙役,切不可在外耀武扬威。随后又请了师爷过来,关起门商量,如何能不着痕迹地令京中来的贵人留下深刻印象。
季大人辗转反侧,无心睡眠,搅得一旁的季夫人也不得安枕,迷迷糊糊地翻个身,嘀咕:“老爷,赶紧歇息罢,明日乃是伽蓝菩萨圣诞,妾身还要早起,去西林禅寺上香……”
季大人听得心烦意乱,索性一翻身,起床下地,趿上鞋,信手将里衣拢一拢,扯过搭在床边紫檀镶黄花梨的龙门架上的广袖道袍,往身上一披,说一声“夫人好生安歇”,遂出了明间,转而进了西次间。
知府季大人在内宅书房中唉声叹气,急得直转圈。
次日季大人下了衙,寻了师爷幕僚关起门来,商量来商议去,打算利用一年一度的西林禅寺月望诗会,给可能到松江府一游的天子留下一个好印象。
到了五月十三,天上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到最后越下越大,竟有一直下下去的意思。
只是如今这雨一直下,万一到了十五那日,有雨无月,诗会不得不临时取消,岂不是白忙一场?
季夫人哪晓得季大人的焦虑,只管一边往脸上抹胭脂膏子,一边劝道:“老爷这是操得哪门子闲心?年年进了五月,此地都是连天梅雨,没有见晴的时候,还不是一样过日子?也不见老爷心烦意乱的。今日这是怎么了?”
季知府心道:你个无知妇人懂什么?下了雨,这外头就冷清了,这一冷清,就显得松江府不够繁华兴旺,微服而来的贵人便觉得官员怠惰,未将地方治理好。这仕途……
季知府懒得同夫人多啰嗦,一甩手,出了屋,往书房去了。唯今之计,只有寄望天公作美,到十五那天,能停了风,止了雨。
在心中这样祈祷的,还有景家堰里的亦珍。
她同汤伯原商量好了,十五那天,上午的茶摊摆完了,下午再往西林寺前头摆一遭。
只可惜事与愿违,原本火辣辣的天气,倏忽便下起雨来。雨势颇大,全无停歇的意思。
亦珍倒无所谓游不游庙会,只心急这大雨荒天的,茶摊支不出去,自然也就没了进项。
曹氏经过这将近一旬的静养调理,身子骨略见起色。大夫说只消这般好好将养,多则一年,少则半载,定会大有起色。
亦珍听了,更加坚定了自己要好好代替母亲打理自家茶摊,教母亲不再操劳的决心。
再说,家里添了一个粗使丫鬟,母亲又给她买了个贴身使唤的婢子,多了两张吃饭的嘴,开销自然就大了,断不能短了日常的银钱进项。
亦珍闭上眼,听着屋顶上噼噼啪啪的雨声,在心里暗暗祈祷,这雨赶紧停罢,停罢!
雨一下就是一夜,亦珍因有心事,便睡得不大踏实,直到敲了四更天的更鼓,才沉入梦乡。
等亦珍醒来,撩开翠纱帱帐朝窗外一看,只见天色已是大亮,忙趿鞋下地,小跑到窗前,推开支窗,向外望去。
天上堆着层层叠叠的阴云,空中仍飘着蒙蒙细雨,院子里的青石地面湿漉漉的,空气中散发出一股江南雨后的味道。
亦珍轻轻叹了口气。这是天公不作美,看来上午的茶摊是摆不成了。
新买来的丫鬟招娣听见响动,一骨碌从外间的窄榻上翻身起来,见亦珍已经起身,忙穿好衣裙,推开门“嗵嗵嗵”跑出去,到厨房里筹了热水来,伺候亦珍梳洗。
看着比自己还瘦小的招娣捧着黄铜面盆跨过门槛进了屋,将面盆放在面盆架子上,亦珍轻声道:“你也去洗漱罢,招娣。”
“是。”小丫鬟老老实实地退出亦珍的闺房,自去后院梳洗。
其实亦珍已习惯到后院,打了水,在青石砌的池子边上洗脸擦牙,并不觉得麻烦,反而是由丫鬟端了水在自己屋里洗漱,很是束缚。
只因这是母亲的一片殷殷慈母之心,亦珍告诉自己,过些时日便习惯了,万不可在母亲跟前流露出来,教母亲难过。
亦珍洗漱完毕,领了丫鬟招娣,到母亲曹氏屋里请安。
曹氏不知是因将养得略有起色,身子骨较早前有所好转,还是因为家里添了下人,不再担心女儿太过辛苦的缘故,脸上微微有了点血色,整个人看上去精神了不少。见亦珍进来,忙向她招手,“珍儿,到娘这儿来。”
亦珍走到母亲床前,规规矩矩行了礼,这才坐在床边,握住了她的手。
“母亲今儿觉得如何?头可还晕?”
曹氏的手一年四季都冰凉冰凉的,因人本就生得娇小,被女儿这样握住了,倒显得亦珍的手同她的手一般大小。
“娘好多了,你别担心。既然上午天不见晴,你就安心在家歇一歇。家里也不差这一天的进项。”曹氏捋一捋女儿耳边的散碎头发,轻轻替亦珍掖到耳后去,“等一下吃过午饭,和英姐儿一道,好好去逛一逛,玩一玩,不必记挂娘。家里有汤妈妈陪着我。”
亦珍垂睫望着母亲的手,微笑:“女儿知道了。”
汤妈妈见两母女谈兴颇浓,便一把拽了招娣出来:“走吧,到后厨去把小姐夫人的饭端来。”
招娣“哎”一声,跟了汤妈妈往厨房去。
两人端了漆盘回来时,亦珍正向曹氏提起,等过了十五的庙会,去县外的梅子林看看今年的青梅,好趁梅子将熟未熟之际,买回来做乌梅用。
亦珍记得自己当时还小,刚与母亲来了松江,人生地不熟,整日粘在母亲身边,无论母亲做什么,都要跟在后头。
当时一到十五的庙会,母亲便差汤伯到县外农家收购了未熟的青梅,将那生得不好,肉少核大的拣出来,放在一边,只取那生得个头饱满的青梅来,放在竹扁上头,筛去灰屑,然后搁井水洗干净,用细棉布吸干了上头的水,才拿去熏了,制成乌梅。
她就跟在母亲身边,一手拽了母亲的裙角,一手学着母亲的样子,把小个儿的青梅从一堆青梅里挑拣出来,每拣一个,都会拿起来给母亲看,问:
“娘,这个是不是坏的?”
若母亲点头,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