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馐传-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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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孙儿只是不想叫您替我操心罢了。”方稚桐勉强一笑,“哪想倒叫您老人家担心了。我说就是了。”
他握住了方老夫人的手,“我说了,您一定别往心里去。”
“你说,我不往心里去。”
方稚桐鼓了鼓勇气,“并不是孙儿有心瞒着您和父亲母亲,实在是这个梦,太过骇人之故。”
见祖母和父亲母亲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他这才缓缓道:“我梦见了一位僧人……他在梦里叫我……”
老夫人一怔,抓紧了孙子的手,“他叫你什么?”
“他在梦里叫我‘不要急,等一等’,孙儿原不想理他,可是忽然面前便是一副流血漂橹的惨状……”他说到这里停下来,将方老夫人的手合在自己的手心里,“孙儿不想叫您老人家担心,本不打算说的。”
“怎地忽然就梦见了普济大师了呢?”老夫人低声嘀咕。
那普济大师正是多年前在西林禅寺挂单的游方和尚,当年直言方稚桐紫微星在夫妻宫,不可早婚,否则家宅不宁,多争执,甚而硬克刑伤。须得十八岁后,方能天府同偕老,婚姻美满,万事大吉。
这件事在方老夫人心中,始终是个刺。她笃信佛法,却又不希望游方和尚一语成谶,所以一早严令禁止所有人在孙子面前提起此事。
而今孙子无缘无故地,因何就会梦见普济大师,以及流血漂橹的惨状?
不,不是无缘无故!方老夫人蓦然望向坐在儿子身边,惴惴不安的媳妇钟氏。
自钟氏的妹子鲁夫人来了松江,她就一心一意地,想与鲁家结亲,完全不曾问过她和老大的意思。不过这事八字尚无一撇,鲁贵娘看着倒也还贤淑温婉,她这个做婆婆的,总不好越过钟氏这个做娘的,表示反对。
然则如今普济大师倏忽入梦,她却不能不坐视不理。
流血漂橹,橹可不就是鲁么?鲁老爷是闽浙总兵,封疆大吏,一将功成万骨枯的人物,可不是满身煞气么?这是上天的警示,若现在与鲁家结亲,恐怕今后要家宅不宁,血流成河呵。
方老夫人下定决心,就由她这老婆子做恶人罢。
“老大,老大媳妇,这事原没有为娘插手的道理,可是——”方老夫人一顿,“当年普济大师的话,你们也知道,如今桐哥儿大了,我也不避着他,总要教他晓得了,免得他埋怨我们不关心他的婚事。”
“母亲说的哪里话?您是桐哥儿的祖母,您若是愿意替儿子媳妇把关,桐哥儿的婚事那一定是极妥当的。”方员外见母亲话里透着对他们的不满,连忙表明态度。内宅的事,他不搀和,母上若愿意,尽管接手,他没话说。
方夫人闻言,只得坐在一旁,暗暗捏紧了锦帕,不搭腔。
方老夫人淡淡一笑,“桐哥儿的婚事,自当由你们做父母的拿主意,没得叫我越过了你们去。只不过当年普济大师说了,桐哥儿与佛家有缘,若不出家修行,须等到十八岁以后,方可成亲,否则祸延家宅。”
方稚桐听了,睁大眼睛,一副难以相信的样子。
方老夫人拍拍他的手背,“你当时年纪小,只怕已经不记得了。”
方夫人动了动嘴唇,低声道:“母亲,许是那妖僧胡诌的?”
方老夫人面上不露喜怒,“举头三尺有神明,他一个出家人,骗我一个老婆子做甚?”
见方夫人仍是一副不服气的样子,方老夫人轻喟,“我晓得你的心思,你是怕拖到桐哥儿十八岁以后,误了他的大好姻缘。可是你也不想想,这搅得家宅不宁,硬克刑伤的,能是什么好姻缘?弗如等到桐哥儿过了十八岁,再替他说一门好亲事不迟。”
方夫人迟疑,一边是手握重权的封疆大吏妹夫鲁总兵家的女儿,一边是儿子的性命,她犹豫再三,还是儿子的性命要紧。
“儿媳领会得,母亲放心罢。”方夫人妥协。
方老夫人满意地点点头,“这事就这么说定了。”
、29第二十八章 一次相助(1)
出了兴庆园,方夫人借口头疼,由身边的赵妈妈扶着,打算回自己屋去。
大少奶奶有心想跟上去侍奉,却被方夫人挥手拒绝,“你用心伺候稚松便好,有这功夫在我跟前晃来晃去,还不如早点为我们方家生下嫡长孙要紧。”
饶是一向低眉顺眼的大少奶奶,面上也露出一点点难堪来。
她嫁进方家两年,至今无所出,婆婆本就不喜,如今更是动辄得咎。
方稚松见状,便对大少奶奶道:“母亲身体不舒服,你去厨房,拿我新得的金丝燕窝,给母亲做一盏冰糖枸杞燕窝羹来,最是滋润温补不过。”
由赵妈妈扶着走出两步的方夫人闻言,脚下一顿,却仍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方稚松安抚妻子,“母亲是刀子嘴豆腐心,她的话蓉娘你别往心里去。”
大少奶奶点点头,“松郎放心,妾身省得。”
“我与二郎到书房说话,若是晚了,你不必等我,早些歇息。”
两兄弟一齐到方稚桐的书房里,有小厮送上茶水点心,便静静退下。
“桐弟可知缘何为兄的书房,只有贴身伺候的小厮,并无婢女在侧?”方稚桐端起茶盏,两只夹着盖碗,撇了撇上头的浮沫,喝了口茶问。
方稚桐摇摇头。
方稚松苦笑。二弟还未成亲,恐怕也无法领会这其中的曲折。
“桐弟大抵有所不知,当年——是父亲做主,为我定下蓉娘的。母亲看中的,是另一家的姑娘。”
方稚桐确实不知道。他只晓得大嫂的父亲乃是江南船运的总瓢把子,方家生意上南来北往的货运,都要仰赖大嫂家的船只。所以父亲和祖母对大嫂一向是喜爱有佳的。
他以为母亲不喜欢大嫂,纯粹是和父亲唱对台戏罢了。原来这中间还有这样的隐情。
“我的婚事,母亲没能做主,所以她一心一意,想给你挑一个她中意的媳妇儿。”方稚松望着弟弟,他比二弟大四岁,二弟还在榻上爬的时候,他已经懂事。当年父亲才从海外,带着满船的银钱珠宝回来,与母亲感情尚好,家中又刚刚发济,母亲很有几分春风得意。可是这几分春风得意,在生了二弟后,就被父亲一个又一个纳进来的妾室通房,给打落尘埃。
那些妾室一贯阳奉阴违,装腔作势,生生将母亲气得早产,落下个死胎,也将父亲母亲之间那日渐淡薄的夫妻情分,撕扯得支离破碎。
待他长大,母亲又没能做主选个自己喜欢的儿媳妇,如今正憋着一口气,想给二弟挑一个可她心意的媳妇过门,日常也好有个能说贴心话的人。
“母亲本就不喜蓉娘,我知道。倘使我身边又总放着侍女美婢伺候,蓉娘会怎么想?我岂不是把她生生地逼得在家中没有立足之地?”方稚松慢慢地,向弟弟袒露心声,“如今你也到了成亲的年纪,虽说祖母坚持要等到你十八岁后才能娶妻,但是母亲已经为你相看起来。她想要个乖巧温婉,与她一条心的儿媳妇,所以总想着能和姨母结成亲家。我不知你因何不喜贵娘,不过这两年里,你总要一点一滴的教母亲知道,你喜欢怎样的女子,免得到时候母亲相看来的媳妇不合你的心意,你们夫妻不睦,反倒又一次伤了母亲的心。”
方稚桐抿紧了嘴唇。
“再者,男人三妻四妾说起来是极寻常不过的,可是你看父亲母亲,本是好好的,我们一家也和和乐乐的,就是多了这些个自恃年轻貌美的姨娘通房,才搞得一家人越来越冷淡客气。二弟想想,是不是如此?你要真心为着将来的妻子好,屋里那些伺候你的丫鬟,该远着,就远着些。”
究竟是弟弟屋里是事,方稚松也不便过于干涉,只是点到为止。
不料方稚桐却站起身来,正正经经地向兄长一揖,道:“谢谢大哥同我推心置腹,弟弟知道该怎么做了。”
方稚松见他如此,心下暗暗欣慰。“你不嫌为兄啰嗦便好。”
进了六月里,黄梅天过去,天气便一日热过一日。
茶摊的生意出奇的好,每日里总是过了午正,酸梅汤就卖得见了底。有来得晚了,喝不着汤伯茶摊上的酸梅汤的,甚至还会得抱怨:
“喝来喝去,还是汤老儿这边的酸梅汤味道最好,偏偏每日里就这么两瓮,想多喝都喝不着。”
汤伯只好赔笑:“小老儿这本就是小本生意,每日起早贪黑,又天热坏得快,所以做不得太多。”
亦珍在一旁听了,苦苦思索起来。
这的确是个大问题。
他们只是个小茶摊,不似前头家大业大的茶肆酒楼,人手多,地方大,可以一锅接一锅地熬酸梅汤,又能在夏天里从冰窖里取了冰出来,将酸梅汤冰镇了,口感好,还不易败坏。
与之相比,自家的酸梅汤口味再好,再价廉物美,毕竟一天也做不了太多,生生错过了不少客人。
等收了摊回到家里,亦珍和招娣坐在院子里,一边在枇杷树下摇扇纳凉,一边仍不忘在心里想法子,如何能多做点酸梅汤,招徕点生意。
忽然耳听得隔壁杨老爷家的院子里传出七零哐啷砸东西的声音,以及女子隐忍的呜咽声。那呜咽声含在嗓子里,并不感放声发出来,一墙之隔听来,竟仿佛是狼嚎一般。
亦珍一愣。
杨老爷家最近不知为何,总是传出不小的动静来,今日倒像是动起手来了。
亦珍一个未出阁的闺女,不好爬墙探头过去打探,可是这左邻右舍的,总能听见。
到了下晌,街坊四邻就都传开了。
杨老爷屋里的一个丫环前阵子诊出了喜脉。杨老爷一共五个孩子,拢共才宝哥儿一个儿子,这几年妻妾一无所出。杨老爷想想自己三十好几奔四十岁了,过两年儿子成亲生子,他眼瞅着就是要当祖父的人了,妻妾不生便不生了罢。哪曾想,过完年开了市,他在外应酬,喝醉了酒回来,一时糊涂在书房里睡了个在院子里洒扫的粗使丫头,偏巧这丫头的肚皮又争气,就这一次便怀了杨老爷的骨肉。
那粗使丫头也是个有心计的,知道杨夫人不是个有容人之量的主母,这要是教夫人知道了,必定没有她的好下场,所以并不声张,竟生生瞒了四个月,眼见肚皮一日大过一日,薄薄的夏衣已遮不住她的肚皮,才被人发现。
这时肚子里的孩子已近五个月大,不是说落就落的,大夫来一号脉,出来拱手恭喜杨老爷,说肚子里的孩子脉象强壮有力,仿佛应是两个健康的男胎。
可把人到中年的杨老爷给喜坏了,给大夫好大一锭赏银,恭恭敬敬把大夫送出门去。
杨老爷乐了,杨夫人却气了个倒仰。
杨夫人为了保证将来家业只留给宝哥儿,一狠心,给两个姨娘都下了绝子药,却不防杨老爷酒酣耳热,两眼一花,连膀大腰圆的粗使丫头都不放过,倒教个扫地丫头从中钻了空子,有了身孕。谁会留意一个每天洒扫庭除的丫头?等她知道,都五个月显怀了。
这事还没完。
杨老爷一听大夫说可能是儿子,立刻就要抬扫地丫头做妾,谁拦都不听,竟是铁了心一般。
这才激怒了杨夫人,在宅中砸开了东西。
招娣转述给亦珍,听得亦珍一愣一愣的。
原来再有学问的人,吃了猪油蒙了心,也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亦珍在心中暗暗感慨。
不说旁的,单说杨夫人操持家务,伺候公婆,照顾孩子,后来还为公婆守过孝,便是邻里人人称道的好媳妇。
然而饶是如此,也不能阻止杨老爷纳妾睡丫鬟的行为。
招娣呸了一声,表示对这种行为很是不齿。
亦珍有身为女子的无奈与悲哀。
招娣也不出声。她家里为了能给爹爹纳个妾,替爹爹传宗接代生个儿子,毫不犹豫地就把她给卖了。可见在男人心里,儿子比什么都重要,旁的都是可以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