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一九四二 作者:邓贤-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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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的弟兄会分别吗?你能想办法让我们大家在一起吗?”
士安道:“你别枉费心思了,这种事谁也帮不上忙。新兵学校都由美国人掌握人事大权,他们知道中国人很会搞关系、开后门,所以不让中国人插手。以后你就知道,在驻印军队里,美国人权力大得很,跟太上皇差不多。”
父亲忽然想起在昆明机场遇见志豪的事情,就连忙讲了。士安说:“述义,你别责怪他,如果你在军队待久了就知道,现实总不如想象的那么美好。”
父亲刚想问他如兰表姐和罗霞嫂子的消息,忽然集合号音又响了,车站里的人群像潮水一样哗啦啦地往外涌去。于是他连忙朝表哥挥挥手,拔腿去追赶自己的队伍。天空渐渐亮起来,东方升起一片美丽的霞光,新兵在车站外面空地上集合完毕,他们看见柏油公路上已经停放着许多军用卡车,卡车篷布上分别印着“T”、“P”、“G”、“B”、“D”等等英文字母。闷墩悄悄问父亲,这些洋文什么意思?父亲想起表哥的话,猜想这些字母很可能代表不同的新兵学校,但是他没有告诉闷墩,他不想让朋友难过。一个中国军官举着花名册,他好像念戏文一样拖着腔调唱名字,被唱到名字的新兵立刻就会挂上一块金属胸牌,然后被带到指定车上去。河南籍赵同学最先被唱到名字,他求援似的回头看看朋友们,大家虽然依依不舍,都还是鼓励地朝他微笑,胡君还竖起大拇指比个“好好干”的手势。父亲看见赵同学胸牌上是个英文字母“T”。就纳闷地想,“T”是什么部队呀?别是火头军就行。
接下来陆续有人被唱到名字,他们被挂上各种不同英文字母的胸牌,同样也没有人知道这些“B”或者“D”是什么部队。空地上的新兵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一群稀稀拉拉的人,其中包括父亲、闷墩、老庾、胡君、虎头,东北人老江、老林,还有那个家里开餐馆的“呀呀呜”黄同学。唱名字的军官已经合上点名簿,他干脆走到一旁点燃香烟抽起来。
这时候只见威廉上尉大步流星地赶来,他将一摞文件递给那个中国军官说:“这些人统统属于我,请签字吧。”
父亲的心脏顿时狂跳起来。这就是说,他和兄弟们不会分开了。他听见那个中国军官拖长音调发出命令:“全体立正,稍息!现在你们的新长官就是这位威廉上尉。”
大家兴奋地鼓起掌来,恨不得把威廉举起来抛向空中,让那个中国军官吃惊不小。威廉把手一指,大声宣布道:“士兵们,听我口令,开步走!你们的目标——正前方。”
此刻太阳已经升高,在一片耀眼的金色波涛中,一辆旧卡车从公路尽头驶来。篷布上有个白色的英文字母像火炬一样映亮人们的眼睛,父亲看见,那是一个大大的“A”字母。
第十二章 “火坑”蓝姆伽
1
南亚次大陆的旱季尚未结束,从南方刮来的季风在印度平原上撒着野,长达数月的高温和干旱统治着印度北方这片人迹罕至的蓝姆伽戈壁滩。一辆拖着长长烟尘的军用卡车驶进一片荒凉的河谷里,威廉从驾驶室里钻出来,朝车上大声嚷道:“OK!全体下车。”
卡车掉转头一溜烟开走了,新兵目送汽车远去的尘土,心里有种被遗弃的不祥之感。父亲有些疑惑,新兵学校在哪里呢?他又抬头望望天空,一轮火炉般的太阳好像在嘲笑他,令他顿时感到口干舌燥,喉咙快要冒出烟来。威廉把这些不知所措的新兵召集拢来宣布说:“先生们,祝贺你们。从今天起,你们就是光荣的印缅战区特种兵学校的第一批学员。请记住,‘A’是特种兵部队代号,而我,美军军官施奈德·威廉上尉,就荣幸地担任你们的队长。”
父亲翻译完这些话,胡君抢先发问道:“请问队长先生,我们的营房呢?还有教室、学校和训练场在哪里呢?”
教官指指远处泛着白光的群山和不停颤动的蜃气说:“以你们脚下的戈壁滩为圆心,方圆一百公里之内都将是你们的学校和训练场。至于营房嘛,它们当然不会缺少,但是从某种意义上说,你们现在暂时还不需要它们。”
呀呀呜黄同学愁眉苦脸地说:“请问队长先生,今晚我们将在哪里宿营?还有喝水、吃饭、洗澡和睡觉的地方呢?”
美国人忽然生气了,他的怒火来得让人措手不及,他粗暴地训斥道:“你们难道都是一群懒惰的动物吗?你们是美军特种兵学校的学员,你们应该回答‘是!长官’,而不是请问这样,请问那样!你们应该说,报告长官,请下达命令,让我们去完成最艰巨的任务。可是你们只关心吃喝拉撒和睡觉,简直可耻!”
新兵吓呆了,没人见过美国人如此生气,他们由此明白一个道理,长官不发怒不等于不会发怒,一旦好脾气的长官生气连上帝也得让他三分。中国士兵只好垂头丧气地执行命令,他们忍着饥饿和干渴,背负沉重的枪支和行囊,跟在美国指挥官后面朝着“方圆一百公里以内”的学校和宿营地走去。
灼热的季风呼啸着掠过蓝姆伽河谷和起伏不定的山峦丘陵,父亲看见这片河谷除了松散的沙土和砾石,只有大大小小的风蚀岩石和奇形怪状的裂谷。遍地烈火熊熊,季风无情地榨干土地表面的水分,新兵们仿佛走进《西游记》里的火焰山,皮肤快要烤焦了,汗腺干涸,再也挤不出一滴汗水,他们个个都像狗一样伸出舌头来呼哧呼哧地喘粗气。只有队伍前面的美国人不为热浪所动地大步走着,他看上去好像一个铁人,头也不回,脚步铿锵有力。
忽然后面传来“扑通”一声,父亲回头一看,原来是那个外号“呀呀呜”的黄姓同学跌倒了,这个成都“小有天”酒楼老板的儿子使劲舔着自己干裂起泡的嘴唇,喉咙沙哑地嚷道:“渴死啦,我实在走不动了……我要喝水。”
威廉停下脚步,平静地对新兵说:“现在只有一个办法能喝到水。”
呀呀呜眼睛忽然亮了,连忙坐起来说:“什么办法?快告诉我。”
威廉指指下面裤裆说:“把你那家伙掏出来,能尿多少喝多少。”
呀呀呜呻吟一声又倒下了。威廉冷冷地说:“特种兵都是独立与敌人作战,别指望有人给你送水。你们的生存原则就是——自己救自己。”
他说完后头也不回地继续向前走,其他人看看绝望的黄同学,都默默地从他身边走过去。呀呀呜忽然大哭起来,他居然挤出几滴眼泪,连忙用手接住送进嗞嗞作响的嘴里。不知道是眼泪的滋润还是威廉的话起了作用,接下来他飞快地解开裤裆,用水壶接住“那家伙”,然后把焦黄的尿液一滴不剩地喝下去。呀呀呜终于从地上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跟上大伙儿,再也没有掉过队。
走在前面的队长忽然停住脚步,大家也都站下来,父亲看见,原来威廉面前横拦着一条三米长的毒蛇。父亲知道印度属于南亚热带地区,毒蛇种类繁多,但是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凶恶的毒蛇,它有个三角烙铁的大扁头,一嗅出危险气味马上立起半人高来,嘴里吐着红芯子并发出“呼呼”的威胁声。
威廉比个手势让大家后退。他小声告诉大家,这是世界闻名的眼镜王蛇,素有“毒蛇之王”的恶名,它的一滴毒液足以致死一头几吨重的大象。父亲不由得倒抽冷气,他看见老庾已经开始往后缩,中国人有句老话,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对付毒蛇之王的上策还是绕道为好。但是威廉队长并没有打算放弃,他环视士兵问道:“你们确定要……躲开吗?”
大家有些发愣,一时间空气很静。威廉说:“你们不是很渴吗?很饿吗?你们看,现在你们面前没有毒蛇,只有救命的液体,还有补充体力的食物。但是只有勇者才有资格活下去。”
父亲顿时醒悟,威廉的话像一双大手推开他的心灵之门,有个战士走出来站在天空下。他听见自己大声说道:“报告长官,我请求杀死这条毒蛇!”
威廉点点头,拔出匕首递给他说:“大胆心细,别让它靠近你。”
其实任何动物都不是人类的对手,因为人才是百兽之王。父亲一手紧握匕首,另一只手捡了根树枝来分散毒蛇注意力,几个回合下来,眼镜王蛇被彻底激怒了,它口中喷出毒液,身体闪电般蹿出几米远。父亲虽然有所防备,但是毕竟慢了一步,眼看就要被毒蛇咬住胳臂,新兵不由得发出“啊——”的惊叫。只听见“砰”的一声枪响,毒蛇绷紧的身体忽然软下来,尾巴扭动几下,然后像根草绳那样落在地上死去了。
威廉利落地把手枪插回枪套,取过匕首砍掉蛇头,然后把温热的蛇血用饭盒接住,再把蛇肉斫成若干小段。做完这些之后,他告诉大家,每人可以舔一舔蛇血,吃一块生蛇肉,这样就可以保证你活到太阳落山。
自父亲懂事以来,留给他印象最深刻的野餐非这次“茹毛饮血”莫属。那蛇血竟是甜丝丝的,像浓稠得化不开的千年琼浆,一入口那种铁锈般的浊腥昧就渗进你的血液再也忘不掉了。生蛇肉更是难得的美味佳肴,比父亲吃过的无论什么中餐、西餐都更加鲜嫩可口,因此他吃得津津有味,连骨头和蛇皮都嚼烂了吞下肚去。
傍晚来临,这群步履蹒跚的中国新兵终于穿越高温干旱的无人区,赶在天黑前走出了戈壁滩。
2
一轮朝阳从东边重新露出脸来,把万道金针洒向大地,父亲和他的战友已经在山坡上列队完毕。威廉队长发出“立正”命令后就跳上一辆吉普车开走了,留下士兵们站得笔直,原地不动。随着太阳升高,空气变得灼热起来,父亲感到自己背后好像爬来一群蚂蚁,它们肆意扩大活动范围,很快就连军服和头发都变得湿漉漉的了。但是这回没有人抱怨,也没有人因此变得懒散松懈,他们个个都像接受检阅一样绷直身体,目视前方,因为他们已经懂得什么是军令如山倒。
树丛后面终于出现一群人,父亲用眼睛余光看见。走在前面的是个小个子英国人。此时他们已经能够正确区分盟军军服:英军热带作战服颜色较浅,而且都是短袖短裤,很容易与美军加以区分。威廉上尉同英国人说着话,当英国人走近时才看清,原来他是个头发花白、蓄着胡须的英国小老头。小老头的脸晒得像烤肉一样红彤彤的,他走到父亲跟前时用英语嘟哝一句:“Slim grape vines!”
父亲听懂了,他是说他们像葡萄藤一样瘦弱。他用英语大声回答:“先生,我们很快就会强壮得像大树一样。”
英国人惊奇地扬扬眉毛,然后露出满意的微笑来。
威廉向大家介绍说,这位长官就是印缅战区大名鼎鼎的“钦迪特”旅指挥官,英国准将翁勋爵。“钦迪特”是一支战功赫赫的英军特种兵部队,专门在敌后从事特种作战,而勋爵先生同时还兼任他们这所特种兵学校的名誉校长。大家兴奋地鼓掌,父亲禁不住向翁准将投去敬佩的目光,他看见这位小个子英国勋爵掏出一支形状古怪的特大号木头烟斗,他的助手和副官都争着替他点火。当烟斗里的烟丝化作一阵烟雾升腾起来之后,勋爵先生开始讲话了,父亲注意到,勋爵的每个字母发音都很准确,不带任何口音,语调干涩急促,好像学生干巴巴地背书,据说这是英国贵族的语言习惯。他简要阐释了特种战的意义:出其不意地渗透到敌人后方作战,像匕首那样插进敌人要害——炸毁铁路桥梁,袭击军火仓库,消灭敌军指挥部,获取重要情报,狙杀敌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