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烟云-第2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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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洵早就料到对方会如此,又笑了笑,低声道:“按大唐律例,刺杀钦差,要抄家,灭三族。也就是你们的父亲,兄弟姐妹,娘亲,叔叔阿姨,舅舅姨丈,还有婶婶妗子,表兄表弟等,统统要被砍头。你们两个很恨他们么,非要……”
话没等说完,年龄小一点的女刺客脸上已经失去了血色。挣扎着向前扑了一下,却连王洵的衣角都没沾到。趴在地上,哭泣着骂道,“你是坏蛋、恶魔、禽兽。呜呜,呜呜……!”
“我有那么坏,我自己怎么不知道?!”王洵故意装出一幅疲懒模样,笑着回应。
“你恶贯满盈,早晚逃不脱惩罚!柘折城里所有人,都恨不得扒你的皮,啃你的骨头!”小女刺客被气得直打哆嗦,哭泣着继续诅咒。年纪稍大些的女刺客则恨恨地瞪着眼睛,依旧是什么话都不肯说,嘴角处有一股鲜血缓缓流下。
“那我就只好按规矩行事了!”王洵被对方瞪得心里发堵,耸耸肩,低声冲着外边呼喝,“来人。去把税务官麦尔祖德……”
“不!”小女刺客立刻慌了神,挣扎着爬过来,用力扯住王洵的袍子角,“别,别去。不关他们的事情。没人指使我们姐妹两个。是我们两个自己决定的。你要杀就杀我们,不关别人的事情,不关别人的事情!”
“真的么?”王洵早就猜到了这个答案,挥挥手命令侍卫们退下。“那又是为什么呢?我强迫你们姐妹两个来侍奉我了么?还是做了哪些让你们姐妹受不了的事情?”
“没有?”小女刺客大声哀哭,仿佛要把所有委屈都从胸中倒出来一般。凭心而论,姐妹二人即便嫁给了俱车鼻施,也未必能得宠,归宿不一定比现在好。况且眼前这个男人虽然凶名在外,对女人却一点都不狠。并且极有风度,从不跟自己生气。
可是他却杀了那么多人。
可是他将近半座柘折城,都付之一炬。
自己怎么可能跟了他,一辈子都跟他住在一起?闭上眼睛,假装看不见外边的血迹。塞住耳朵,假装听不见族人们的哭声。
越想,小女刺客越是悲从心来,直哭得一个惊天动地。王洵被哭得有些不耐烦,正准备继续刺激对方几句,却听见另外一名年龄稍大一些的女刺客叹了口气,大声回应,“大人又何必明知故问?这空气中是什么味道,大人真的不清楚么?”
“什么味道?”王洵的确不清楚外边是什么味道,皱了皱眉,顺着对方的话语反问。
“尸体腐烂的味道。天使大人!无论你命人烧多少香,都遮盖不住!”女刺客咧嘴一笑,满脸狰狞。
注1:银步摇。一种银质的簪子。古代中原女子常用首饰。其中一段可以插入发间,另外一段点缀着各种花样。
第五章 异域 (二 上)
“怎么可能,天气已经这么冷了……”出于本能,王洵立刻反驳。那味道的确是尸臭。他对此并不陌生。只是内心里一直在抗拒,排斥,一直不愿意往那方面想,一直下意识地逃避而已。这几天来,他就像一个打破了家中宝物的顽童,恨不得在碎片上贴张条子,写上‘不是我干的’字样,事实上,却更证明了自己与此事逃不开干系。
屠杀的确曾经发生。
当日,当诸侯们一拥而上,痛打落水狗。发现大势已去,俱车鼻施、白沙尔等人果断弃师而逃。整个战局瞬间便失去控制。
争先恐后的群雄们,明显对柘折城的兴趣比对俱车鼻施的兴趣更大。顺着溃兵的脚步,便冲进了城门。随后,火头便在城中各处涌起。抢劫、强奸、杀人,大伙做起来轻车熟路,没有任何羞耻心,也不会给被城中百姓任何怜悯。
王洵希望的可不是这种结果。他坚信自家所部为仁义之师,王者之师。所以也希望各路诸侯能以自己麾下的安西军为榜样。即便做不到对城中百姓秋毫无犯,至少吃相要好看一些,动作要优雅一些,别像群未开化的禽兽般,在大街上就扒光自己和某个女人的衣服。
然而他的喝止声却被淹没在了欢呼声里。没有人肯听从他,包括平素对他惟命是从的宇文至和方子陵,都对他的呼喝充耳不闻。沙千里和黄万山两个更甚,干脆直接告诉他,“别费那力气了,这是传统。如果眼下咱们敢阻拦他们杀人放火,他们就敢立刻把刀头掉向咱们。为了一群不相干的人跟得罪盟友,不值得!”
“可,可,咱们大唐……”王洵想以武将的荣誉来说服对方,然而言语却是那样的苍白无力。他麾下只有两千来号弟兄,其中近半儿还是马贼出身,能不立刻丢下他这个主帅,加入抢劫队伍已经非常难得了,根本不可能再替城中百姓去主持公道。况且,即便弟兄们肯服从命令,又怎么可能打得过那么多抢红了眼的友军。万一发生了大规模火并,他先前的所有努力就等于白费。
“大人别怕言官拿这个说事儿!”见王洵满脸通红,沙千里会错了意,兀自笑呵呵地安慰,“咱们也是事急从权。即便有人再想从鸡蛋里挑骨头,也不能逼着咱们拿这点儿弟兄去弹压两万多友军。况且,这也是战胜者应得的红利。如果这点儿好处都拿不到,大伙拼死拼活又图的是什么?”
“是啊!大人您没必要心软!”黄万山向来跟沙千里一个鼻孔出气,也在旁边笑呵呵地帮腔,“您想想,换了别人打破了咱们大唐的城池,结果还不是一样的么?”
结果,的确是一样的。在王洵读过的前人记述里,那些有机会染指中原的异族,无一不是禽兽。可为了报复禽兽,自己就要变成禽兽么?这个问题,他想不明白,也没有精力去想。只觉得被烟熏火燎过的天空慢慢发红,发红,红得令人不敢睁大眼睛去看。
就在这个时候,西曹国主曹忠节,冲到了他的马前,请求他主持公道。
不是为了那些被征服者,而是为了各路友军。“天使,您老赶紧说句话吧。再不说话,大伙就打起来了!”
王洵鼓起勇气再度向城里张望,只见城门口处,几伙隶属于不同诸侯的士卒,正为了争夺一个女人而大打出手。而稍远的地方,则是两支来自不同城市的友军,为了争夺一座大宅的洗劫权,白刃相向。
当即,王洵觉得满腔子的血都冲上了头顶。一挥手,率先冲向了城门,“陌刀队听令。冲进去,把他们给我砍散!”
“诺!”以魏风为首的陌刀队,是王洵一手拉起来的,也是此刻唯一能不折不扣服从命令的队伍。齐齐答应的一声,跟在他身后就往前推。
沙千里拦了几下没拦住,只好也带着弟兄跟在了陌刀队之后。随即是黄万山、宇文至,以及那些早就等得心里发痒的前马贼们。
让王洵始料不及的是,沙千里等人所担心的倒戈相向并没有发生。当他带着陌刀队入城之后,那些抢红的眼睛的家伙们,立刻恢复了清醒。
没人愿意与百战百胜的陌刀队正面抗衡。
更没有人胆敢直面铁锤王的愤怒。
很快,原来已经消失不见的,各路诸侯的旗帜,就纷纷向王洵聚拢过来。城中的喊杀声和哭叫声,也瞬间为之一滞。
“我等驾驭属下无方,请天使恕罪!”
“是啊,那些王八蛋没见过世面。我回头就砍了他们!”
阿悉兰达带头,贺鲁索索紧跟,争先恐后向王洵请罪。随后,几名诸侯便七嘴八舌地开始表功,“天使大人明鉴,属下已经严令麾下弟兄不准靠近大宛王宫附近的那几条街了。”
“下臣只是在外围转了转,城中心最繁华的地段,都给天使您留着呢!”
“是啊,是啊。小王特意派了身手最好的弟兄,去封堵通往内城的几个城门了。属下命令,在得到您的命令之前,无论是谁敢擅自进入,一概格杀勿论!”
“你们……”王洵已经记不得自己当时都说了什么,只记得最后的结果。在沙千里、宇文至等人的暗示下,他选择了妥协。
靠近王宫两里范围,也就是内城所在,不准洗劫。已经偷偷潜入内城的劫掠者,必须立刻撤出,否则将被唐军当场格杀。其余城中各处,则由诸侯们均分。每家各自负责处置自己分到手的地段,不准越界,不准相互动刀子,不准随意放火,不准滥杀无辜。如有违反,唐军将立刻将其攻灭。
这个命令令所有人都很满意,至少,避免了群雄相互间发生大规模火并的危险。至于群雄在具体在执行时,对不准滥杀无辜这一条命令有多少阳奉阴违之处,就没人能深究了。反正,一直到第二天下午,城中哭喊声才渐渐小了下去。而柘折城经此一劫后,大部分地段已经变成了鬼蜮。
唐军最后控制范围,也就是大宛王宫和贵胄们平素居住的内城,是唯一看上去还像人间的地方。为了安抚麾下将士,不至于让他们眼红别人的收获,王洵跟沙千里等人商量出了一个变通的办法。具体给出一个劳军数额,命令贵胄们在天黑之前缴齐。唐军则保护他们和他们的家人不受乱兵侵犯。如果有人舍不得财富的话,就会被从内城之中驱逐出去,任他们自谋活路。
命令下达之后,很快就得到了积极响应。那些来不及逃走的贵胄们,一边称颂着大唐王师的仁德,一边将多年的积蓄,双手捧了出来。而某些居住在内城附近的百姓,看到内城没有冒起浓烟,也丢下所有身外之物,拼命向此地冲来。本着讨好上司的态度,负责把手城门的万俟玉薤、王十三等人,对此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结果因为这一念之善,不知道令多少人避免了身首异处的命运。以至于很多年后,提起当日的劫难,百姓们还念念不忘地补充一句,“把守内城东门的那大个子将军,还有北门的那矮个子都是好人哪!要不是他,我早就被剁成肉酱了!”
但对于王洵这个打败了俱车鼻施,又放纵联军洗劫者,百姓们则恨之入骨。日日对空祷告,巴不得他早日受到佛陀、光明神、火神,以及所有可能存在的神仙联手惩处。然而,也有极少一部分心思活络之辈,知道俱车鼻施和白沙尔两人大势已去,惊魂稍定后,又主动奉上一份厚礼,以期能讨好大宛国的新主人,在王宫中谋得一处立足之地。
两名女刺客的父亲,大宛国前税务官麦尔祖德,也属于心思活络者中的一员。而王洵正准备着借助这些主动投效者的手,尽快控制住整个大宛国,便半推半就地收下了对方的谢礼。
他正直年青力壮之时,又好几个月没碰过女人,晚上立刻火烧沸油。只是没想到姐妹二人昨天夜里还曲意逢迎,唯恐哪处伺候不周,令自己不能尽兴。今天洗完了一个澡,却立刻翻了脸,竟然动手谋杀亲夫。
望着两姐妹写满怨毒的面孔,一时间,王洵心中百味陈杂。恼怒、失望、甚至有一丝丝无法否认的钦佩和负疚,煎熬着他的心脏,也煎熬着他的眼睛。
屠城肯定不是正义之举,即便被屠戮一方是异族。王洵虽然没读过许多书,平素对腐儒们的妇人之仁也嗤之以鼻。然而内心深处,却无法真的摆脱这种道德束缚。
那些善待同类胸襟,那些对不同文明的包容气度,那些正直、善良、宽厚的品德,早就已经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深刻在骨头里,平时很难发现,却时时刻刻左右着他的思维和行动。
非为妇人之仁。
这是野蛮和文明的区别。
这也是华夏和夷狄的区别。
王洵根本没力量去否定,去拒绝,去抹杀。
沉吟半晌,他终于又喃喃地丢下了